Friday, August 19, 2011

終章 世界之中的我


創造歷史與社會
一、病與死是生命的本質
現在你健康嗎?被這樣一問,很多人都會毫不猶疑的說「我很健康」。身心健康、常運動、偶爾唱唱歌、按時上學,與同學朋友開懷暢談,每天生活的很有活力,這樣的你可說是很幸福。
但也有人被問及健康與否時,多少都會帶點疑惑的在心中自答說「好像不是很健康」。不是身體有病痛,不然就是雖沒有病痛但總是感覺不舒服。身心有著不為人知的困惱之人應該也不少。甚致有的人會因此抱怨說「為什麼是我?」,並對這樣的自己感到厭煩。
健康、活力、強壯的生活著,一般都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好事,這種價值觀可說是普遍、強烈的存在於社會裡。
只是,不管是誰,吾人都是無法一直生活在很健康、有活力的狀態下。有生病之時,有失去活力之時。同時不管怎麼健康的人,只要一年老便會力衰,逐漸步上死亡之路。如果太過於只把健康、活力、強壯等之狀態,視為才是好的事的話,那麼生病、沒有活力、年老、力衰等就會被看成是沒有價值、甚至是不好、厭煩的事。
生存著一事,並非只是單方的聚焦、企求在「隨時都(要)有朝氣、活力的生活著」之上,生存是件頗為複雜的生命工程。
西田在1936(昭和11)年,發表了一篇「論理與生命」的論文,其中這樣寫著。
病痛存在於生命之中。生存著的生命,非得是隨時都有可能生病不可。如果不是這樣,那麼就不是生之身體,而是死之身體。生命非得是矛盾的自己同一不可。
……,生病可說是生命中必然的存在。不僅如此,真的生命應該說是必然存在著死亡。通常吾人都是站在生的否定面,從生來考量死。但,真的健康非得含蓋生病不可、真的生命非得含蓋死不可。死是生命的本質性存在。
生存著的生命是隨時處在「可能生病的狀態」裡,正因為是活著,所以才會生病。西田以為生命中必然有著生病,真的生命必然有著死亡。
由於生命一方面含蓋健康與生病、生與死、……等,相互對立、矛盾的事物、現象,但卻是整全的溶合在一起自成一體,因此生命是「矛盾的自己同一」。生命是懷抱著矛盾、對立而存活著。
二、創造世界的我、包攝我的世界
生病之時也好、健康之時也好,吾人都是生存著。悲傷之時也好、喜樂之時也好、生氣之時也好,吾人也都是生存著。生命同時也懷抱著愛誰、怨誰兩相矛盾的情緒而生存著。
吾人都是懷抱各種矛盾而存活著。雖然懷抱著相對立、矛盾的事物、情緒、狀態,但吾人還是以「我」為主,做為一個人間而存活著。西田以為,本來這個世界,就是一個含蓋矛盾與對立而自成一體,也就是「絕對矛盾的自己同一」之世界,而吾人就是存活在其中。
在「有關自覺」之論文中(1943年發表),西田寫著。
吾人的自己,是這個絕對矛盾的自己同一之世界裡的個物的多之存在,是創造性的世界裡的創造性要素。因此也是自己矛盾的存在。只要是反身深深反省自己自身者,都非得達陣到此一境界之自覺不可。
吾人都是在永遠的時間之中,無限廣大的宇宙之中,生存在現在的這個時點,然後死滅而去。永遠和無限並非有形之物,是眼目無法見及的。吾人是永遠、無限的神絕對無,在否定、限定自己之下,以有形的形體被示現在這個世界的有限存在。
有形形體的吾人,彼此個個是不同的存在。你、我、他、她,每個人都不一樣。有善於運動的、有善於歌唱的、有容易生病的、有身體殘障的、有善於逗人笑的、有喜愛熱鬧的、有喜愛孤寂的。
同時生活在地球上的族群、集團,也有著各種差異。膚色的不同、語言、宗教、想法等之不同,還有貧、富的差異。
世界就是有著這麼多樣的人,彼此相愛、相怨、相競爭、相幫助的生活著。世界就是包攝這麼多樣的人而成為一個世界。
西田以為世界就是透過這麼多樣的人,經由他們的行為而形塑出世界自身。每一個、每一個的「我」,都是存在於這個世界裡的一部份,而遂行著創造世界的行為。以西田的用語來表現的話,吾人就是「創造性世界的創造性要素」。
吾人當然承受很多來自周遭環境的影響。包括來自父母、朋友、書本、電視、大自然等環境條件的影響。同時吾人也會對環境有所回應與影響。
西田在「我與汝」(1932年)的論文中寫著。
社會的、歷史的限定之極限點的吾人個人自己,也是具有反向限定歷史、改造社會的創造性意味之存在。社會自己自身的限定之尖端上的吾人個人自己,是透過自己限定而作働的。
吾人不僅受社會和歷史深廣的影響,同時吾人也是深具創造歷史與社會的創造性意義之存在。
吾人至今所為,有戰爭、有自然環境的破壞,以及諸多讓吾人自身的生活遭受各種苦難的負面行為。而這類的行為,正是讓我們自問反思一下,該選擇何種行為才有助於歷史和社會的正面性創造。到底吾人是有智慧、反省能力,透過吾人的行為創造更好的社會與歷史的。
在「有關自覺」的論文中,西田這樣寫著。
歷史的世界是含攝吾人自己的世界。是吾人誕生的來處、生存作働之處、也是死滅終歸之處。吾人的自己就是絕對的世界。吾人的作働、思考,非得以此為源頭、終歸不可。
吾人並非存在於世界之外,來觀照世界。勿寧說吾人是在世界之中,做為世界的一部份而行為之、表現之。西田認為吾人是創造性世界的創造要素,而在遂行表現、創造世界的行為。世界是透過吾人行為之遂行而在創造世界自己自身,遂行世界的自己形成。世界與我,就是這樣連結著,不,不僅是連結著,應該說是合而為一體。這也正是為什麼。
世界自覺時,也是吾人自己自覺時。吾人自己自覺時,也是世界自覺時。
一、思考者、西田幾多郎──本書的終結
本書主要是介紹西田幾多郎的思想。設定的閱讀者對象,主要是中學三年級的學生。因此內容上是盡量忠實的並以具體的經驗,加以陳述。只是這本書終究是西田在我的意識裡所映照出來的姿態,因此有著作者個人理解能力的限制及可能的錯誤。西田的著作,因讀者不同,解讀也就有不同,作者個人也不例外。
套用西田的說法,吾人都是「絕對矛盾的自己同一的世界的個物的多」,每個人都不一樣。讀者不同,西田的書之解讀,自有不同處。如果你直接閱讀西田的書,那麼西田的姿態必將在你的意識裡映照出來,而有不同於本書的解讀。終究每個人都是世界裡的「我」,都是個性化的映照著、表現著世界。
閱讀過本書,對西田思想有興趣者,可直接閱讀西田的書。剛開始,可能會艱澁難懂,簡直讀不下去也說不一定。但只要堅持一段時間,必定會對自己的深層、深度思考,帶來可貴的啟示。同時亦將慢慢的理解西田傾一生研讀、深思哲學的可貴與尊嚴。
哲學是對日常生活中視為理所當然之事物,加以懷疑、深度解析、思考之下的產出。是對「我是何物?」、「人生是怎麼一回事?」等之提問,樹立條理、程序,加以鑽研、深思的進程。
西田對自己及人生的根源性問題,可說是無止盡的追問著,並用盡生涯深深的思索著。用盡頭腦,從根本思索著各種事物。在此意味下,西田可說是個傾一生的生涯對人生的生涯,不斷深思研究的哲學工作者。日本的哲學,因這樣一個人而邁出了一大步。

第六章 死之事、生之事


宗 教 論
一、戰火之中
1945(昭和20)年2月西田幾多郎的日記裡記述著。
十六日(星期五)敵軍小型戰機一百多架,轟炸飛機場等設施。海面上也有敵機攻擊。砲聲隆隆。下午二時應是彌生的葬禮舉行之時。
1937年日中戰爭開始,1939年歐洲進入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戰火中,1941年太平洋戰爭開始點燃。因為戰爭,日本、亞洲以致於全世界,很多人因之犧牲了。
西田生涯的最後一年1945年,戰火已然近逼到西田鎌倉的住家,這從上面的記述中就可得知。另外,三月的日記這樣記述著。
七日(星期三)陰天。蔬菜已經快沒有了,看來非得吃野菜不行了……
在這樣的生活中,西田開始對當時執意依賴武力繼續爭戰下去的日本,有著很大的疑惑。
自古以來就沒有光靠武力而能繁榮的國家。武力有時而盡。能永遠散發榮光的國家,非得有高尚、卓越的道德、文化做為根柢不可。吾國國民,現在最緊要的就是非得從根柢處大轉換、大更生不可。(寫給長與善郎的書信)。
當時,對於戰爭的批判是被禁止的,而且言論也極度被壓抑。西田在寫給知心親友的書信中,對於日本當時的現狀與未來,可說是憂心之至。
前夜,京濱西部遭受空襲,砲聲不斷,住家東邊的茅山,山那一邊的天空可說是一片通紅。整個世界已然至為淒慘、殘酷矣!……。全體主義到底是行不通的呀!(寫給朝永三十郎的書信)。
西田的最晚年,正是處在戰爭末期最嚴峻的狀況下,長女彌生突然病死,更是讓他的生活更為沈重抑鬱。本章開頭提及的二月十六日的日記裡,記述「彌生的葬禮」一事,正是西田當時的心情寫照。74歲的西田,遭逢49歲的長女亡故,可說是極為震驚哀痛。在給次男外彥的書信裡,西田這樣寫道。
彌生的事,每每想起,就會陷入無限的寂寞深深的悲哀中。……幽子之死,讓我嚐到喪子之悲哀。彌生之死,則讓我嚐到子先親而去的老人之悲哀。但請剩下的你們三人,能彼此相親相愛,渡過充滿善美之情愛的生涯。我已老矣!無法再做什麼。何時死去,都已安之。只是非我不能做的事情仍非常多,這一部份我會盡力而為,以留後世。(寫給西田外彥的書信)。
就這樣,西田還是非得再一度嚐到骨肉之死的悲哀不可。只是西田對於自己生命的任務之遂行,並沒有因此而停頓,反而是更加緊的思索、書寫,一心一意只想留給後世更多的東西。雖然自嘆「我已老矣!無法再做什麼」,但這個時候,正是他開始書寫「場所的論理與宗教的世界觀」之論文的時候。
這篇論文是19452月至4月之間書寫完成的,是西田生涯最後的一篇論文。西田是在這篇論文寫完的兩個月後離開這個世界。而日本終戰則是在西田死後的兩個月後。這篇論文是在1946年發表。
戰爭與彌生之死,在如此嚴峻及哀痛的狀況下書寫的這一篇宗教論,可說是西田生命終結前最具迫力的大執筆。本章將以這篇論文為中心,以瞭解西田的宗教觀。
二、表現世界的我
有關宗教,人們所信、所思,可說是非常多樣多化。有信佛教者、信神道者、信基督教者、信伊斯蘭教者。有人認為對人生而言,宗教是非常重要的。有人則認為宗教會迷惑人們。有人認為宗教是非科學性的存在。有人則認為宗教與科學可分立開來思考。更有人認為宗教會引發紛爭衝突,但也有人深信宗教會帶來和平。
同時同一個宗教裡,也有各種不同的信仰方式、思考方式。另外,有關宗教的不同觀點,也會同時潛隱在同一個人的腦海裡或心田裡,彼此不斷的相互爭戰著。
因宗教而生,因宗教而死。宗教的信仰、思考多種多樣,加上宗教與人的生命、生存、生活關係深刻。所以有關宗教的論述並不簡單。
宗教是什麼?西田是如何想的?在西田的問世大作「善的研究」一書裡,西田寫著宗教是「哲學的終結」。也就是說哲學的盡頭處就是宗教。他是歸身宗教的哲學從事者。在20歲代的後半到30歲代,西田雖然非常熱心於坐禪,但其哲學,並不只限於將其禪體驗以哲學的用語表現而已,同時更沒有丁點意思要借其哲學將佛教加以廣佈。在他的文章裡,反而不乏其處是以基督教的教義、聖經裡的話來加以闡述。從這裡當可知他是深讀過聖經及基督教教義者。他的宗教論,勿寧說只是想透過佛教與基督教,對宗教究竟是什麼,以哲學的用語加以解明而已。
西田晚年的論文「場所的論理與宗教的世界觀」裡寫著,「宗教是心靈上的事實」。
就如色以色顯現在眼眸、聲以聲迴響於耳際一樣,神是以吾人自己心靈上的事實而顯現。
也就是說宗教是吾人自身內心裡所發展、泛生的事實。神並非眼目可見及,不是「這個」、「那個」所可以指出來的。在此意味下,爭論「有神」或者是「無神」,並沒有太大的意義。西田以為用主觀與客觀二分法之思考,來考量和我(主觀)相對立的神(客觀)是有、是無之發想,是無法思考到宗教的。
西田是從世界與我之關係,來考量、切入到宗教。吾人的自己之所以意識性的作働著,那是因為吾人自己是世界的一個表現點,世界透過我自己的表現而被表現、形塑出來。
西田以為我這物是表現世界的角色存在。他以「絕對矛盾的自己同一」之用語來思考。
在「絕對矛盾的自己同一」的世界之平台上,「個物的多(一般者神,自我限定下示現出來的萬物的多)」的每一個每一個都是一個焦點(也是表現點),其自身就擁有世界的一部份性質。
所謂「絕對矛盾的自己同一」,指的就是絕對矛盾的、對立的東西,其矛盾、對立原封(如實)不動的存在著,但兩者卻又是保有同一的整體之謂。此一用語是西田這段期間的思考中,常用到的關鍵語。
西田以為現實的世界就是絕對矛盾的自己同一之世界。現實的世界,就是鸚哥鳴叫、波斯菊開花、夕陽西下等之場所。鸚哥是動物、波斯菊是植物、夕陽是天體的現象,是各自分立的存在物,在此意味下,彼此是相對立的。
又,人與人的關係,你與我的關係,也是一樣。你、我是個別人格的存在,彼此是不同的。彼此雖是無法完全的理解對方,但彼此卻又是相互交談、相互笑開懷、相互叫駡、相互哀哭在一起。
個因個的對立,因此是個。
我意識到你進而思考到世界的各種事物,你也是意識到我因而思考到世界的各種事物。彼此就像鏡子一樣,因你,我被映照;因我,你被映照,然後彼此將世界映照出來。你與我都是共同存在於世界之內,你之內映照出世界,我之內世界也被映照出來。
另外,昨天的我和今天的我,是相同的我嗎?!寫日記的人應該都有過如下這樣的經驗、回想吧!即自己看到自己昨天寫的日記,竟然覺得非常不可思議,懷疑自己昨天怎麼會寫這種內容的日記,以致於想將昨天寫的日記內容塗抺掉的經驗。此一經驗,不得不讓吾人覺得昨天的我與今天的我,好像是對立的存在,是不同一個人的存在。
就如上述所舉的例子,廣大的世界裡,就是有這麼多矛盾的、對立的事物存在著。只是雖然有這麼多的矛盾、對立原封(如實)不動的存在著,但卻是被這個深廣的世界完完全全的包攝起來,形成一個整全且統一的世界。絕對矛盾的自己同一所意味的,就是這樣的狀態。世界裡存在著多樣化的、異質性的、矛盾化的、對立性的事物,而所有這些事物都是以各自的形態表現著世界。世界就是借此形塑出世界自身的。
也就是說,鸚哥是以鸚哥、波斯菊是以波斯菊、夕日是以夕日,各自的形態、個性表現著世界。同時,你也是以你,我也是以我,各自的形態、個性、人格表現著世界。世界就是透過所有這些表現,創作出自己自身。這麼一來,我也就可以說我是世界裡的一部份,我在表現著世界,世界因我的表現而被塑造了。這也正是西田之所以說吾人自己就是世界的「一表現點」、「一焦點」的緣由所在。
吾人的自己就是這個世界的個物的多之存在,每一個個物都是世界的一焦點,都是表現世界的焦點存在,同時也是立腳於世界的自己形成之焦點的方向上,擁有自己之方向的存在。
三、從自己矛盾到宗教
一般吾人是在何時、何種情況下,對宗教產生關心的?西田以為宗教的問題是緣起於吾人的自己矛盾。
當吾人在吾人自己的根柢裡,意識到深深的自己矛盾、自覺到自己是自己矛盾的存在之時,吾人的自己之存在這件事,就會成為問題而顯現。人生的悲哀,此一自己矛盾之事,自古以來就是人們口中的常套話。只是大多數人並沒有深層的面對這個問題。只要我們徹透的凝視面對這個事實,那麼宗教的問題(意識)就非得從吾人的內心深處被喚起不可(哲學的問題、意識,實際上也是從這裡被喚起)。
西田以為這個自己矛盾的事實,就是存在於「死的自覺」裡。
覺知自己永遠的死一事,就會知道自己存在的根本理由一事。唯其知道自己永遠的死,才會真正知道自己是個個物(人)的存在。也因此自己才是真的個、是真的人格之存在。……,借由面對永遠的否定吾人的自己,才會真正的知道自己只能是一次的存在。
存活著之物,必然都會死,只是遲早,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實。吾人都只有這一次機會,來到這個世界渡過這一生。終究必然會死去,而且沒有來生,人生無法重來。吾人知道自己有一天終必死去時,就知道自己是個個,是個只能存活一次的個了。
覺知自己永遠的死之時,就是覺知自己永遠的無之時,此時才是自己真正自覺時。而存在於此一事實裡的我,自然非得是絕對矛盾的存在不可。
知道我自己有一天終必死時,這個只能活一次的個之我才會被意識到。直接面對死之問題,存活著的這個我,才會強烈的被意識到。西田同時認為,知道自己之死的人,才是真正超越「永遠的死」之人。這是因為知道有一天必然會死,因此在對死之事已知之、已有心理準備的意味下,才能說是已然超越、戰勝死亡矣!
吾人生活在這廣闊的宇宙中、永遠的時間中,就如同流星瞬間閃亮的劃過夜空一樣,只有一次的閃爍而已,沒有第二次。而死就是閃爍著的我消失為無之意。宗教的問題、意識,就是產生在當我覺知、意識到「我這顆流星,有一天必然會光輝散盡,在宇宙中消失得無影無踪」之時。
西田對於神、佛與人間的關係,是以「逆對應」的用語來思考、表現之。
神是以絕對的自己否定,逆對應的針對自己自身,在自己自身的內裡中遂行絕對的自己否定之本質、本能,就這樣全然透過自己自身而存在著。祂是絕對的無因此也是絕對的有。正因為是絕對的無而變成有,因此是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無所不在,是全智全能的存在。也因此,我才會說,有神佛才有眾生、有眾生才有神佛;有創造者的神,才有創造物的世界,反過來也可以說是有創造物的世界,才有創造者的神。
神是看不見的,也是無法指出來的。在此意味下,神是「絕對無」的存在。但不可因之說沒有神,在這個世界之中,既是不存在同時也是遍在。而這正是矛盾所在。西田以為「絕對無」的神,是透過絕對的自己否定,而存在、示現於這個世界之中。
神佛和存在於世界之中的生命,並非彼此不相干、沒關係的存在於超越於世界之外的彼方。勿寧說是和這些生命,特別是煩惱熾盛、悲痛哀傷的人類,共同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正中間。隨時隨地應對著人類求救的呼聲,而賜下其救贖的恩典。就這樣,來自人類一邊祈求救助的作働和來自神佛否定自己也要救贖人類的作働,彼此似遠又似近的相對應著。西田所謂的逆對應就是這樣的關係。
西田在論述逆對應之關係時,特別引用了大燈國師的這段話。
億劫相別、而須臾不離,盡日相對、而剎那不對
這段話的意思是「雖然相別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但其實是片刻都不曾相離。雖然是整天相對面,但其實是連一瞬間都未曾碰過面。」西田以為這段話最能傳神的表現逆對應之意味。神是看不見無法指出來的,在此意味下,神自然是超越性的存在。只是神同時是存在於這個世界之內,決對不是遠離人類的存在,祂是存在於人間之內的,在此意味下,神自然也是內在性的存在。
始終是超越性的存在,同時始終也是內在性的存在;始終是內在性的存在,同時始終也是超越性的存在,這樣的神,才是真正辯證法的神。才能說是真正的絕對。神的愛創造了世界,神的絕對的愛,非得是神的絕對的自己否定之下的神的本質、本能不可,……
就如同世界被包攝在神「絕對的無」之內一樣,同樣的神也是存在於這個世界之內。根據西田的說法,神是「在自己自身之平台上深具絕對的否定之作働本質的絕對矛盾的自己同一之存在」。
同時西田以為,吾人自覺到自己的罪惡,而向神祈求救贖的宗教心,其實並非是吾人自己自力的作働,而是來自神的他力作働於先所引發出來的。
神與人之間的分立,始終是逆對應的存在,因此吾人所謂的宗教心並非源起於吾人自己,乃是神佛的呼聲是神佛的他力作働,是來自自己成立的根源、平台(神)。
四、活著就是被愛著
西田並不認為神是存在於超越這個世界之外的特別的場所。而是存在於這個滿是罪惡的世界,為了救贖人類而作働著。
絕對的神,非得是在自己自身之中深具絕對之否定的神不可。也非得是能下到極惡之地的神不可。能救贖惡逆無道的神,才是真正絕對的神。……絕對的愛(agape)非得愛屋及絕對的惡人不可。神是逆對應的潛隱在極惡之人的心中。
絕對的愛,指的是犧牲自己救他人之愛,基督教裡神的愛,就是這種絕對的愛。西田以為神就是在徹底的自我否定(犠牲)之本能示範下,才能下到極惡之人的心中,觸動潛隱在其中的神格人性,兩相呼應,達到救與被救的應合。
真正的絕對者,非得是能否定自己自身成為惡魔的一時存在不可,……
在佛教裡,鎌倉時代親鸞的「惡人正機說」之思考,就是類似的思想,神佛救贖人間的心願,比起對善人來說,確是對惡人較為深刻、強力。自覺自己罪惡深重且深信神佛必然會救贖我者,才能真的往生天堂樂園。如此這般,來自人間一方自我否定祈求神救贖的作働,和來自神一方自我否定救贖人類的願念之作働,彼此相互逆對應著。通常吾人都以為,應該是善人才會被救、惡人會被審判才對。只是善人往往太過於自信自己是個大善人,因此就瞎了眼看不到自己的罪,而不再信靠神的他力救贖了。西田特別引用聖經經文,認為道德上自信滿滿的人,要進入宗教裡、上到天國裡,是比「駱駝穿過針孔都還難呀!」
神之前,沒有誰是智者、愚者,誰是善人、惡人。所有的人都是平等、一樣的。任何罪人都要救贖,這種愛才是絕對的愛。
能全然的包攝、赦免始終違逆著我自己自身的敵人的,唯絕對的愛。……吾人的自己非得連結上包攝著自己自身的絕對的愛不可。……,不管那一種宗教,某種意味上神就是愛。
神非得是愛的神不可。基督教認為神的愛創造了世界,這是絕對者在自己否定無形之下的有形有限示現,也就是說這非得是神的愛,否則不可能。
西田所謂的神指的是「絕對的無」、「絕對矛盾的自己同一」,而不是特定的宗教之神。西田的神,勿寧說是無形無狀無法見及,但卻是世界所有的萬物的源頭,並將這宇宙萬物包攝於其內的存在。本書第三章所介紹的「絕對無的場所」,就是一切存在的源頭(平台),也是包攝一切存在的場所。而此一「絕對無的場所」在宗教論理,指的就是神,就是純粹經驗終極實在的神。
「絕對矛盾的自己同一的場所」之自己限定,透過此一場所的論理,宗教(神)的世界,才會(能)被考量到……
宇宙、世界,萬物,就是這樣的場所(神)在限定自己之下,所創造、示現出來的。
吾人自己的深深底裡,始終有個形塑出歷史的自己自身的存在者。吾人從祂這裡誕生出來、源出作働,並朝祂那裡回歸而去。
吾人自己的深深底裡,始終有個超越吾人意識的自己之存在者。這個存在者,並非是吾人的自己之外的存在著,吾人的意識的自己,就是從祂這裡成立的,也是從祂這裡思考到的。
每個人每個人都是「我」,此一思考到「我」的吾人之意識,不管如何的反省,終究是無法意識殆盡的。吾人的自己深深底裡,是個超越意識無可計量的存在,這不是在自己之外的任何存在,而是眼目無法見及、意識無法意識及,不可思議的至高存在,因為祂(典範)的內在,我看到了「我」、我成為了「我」,真是不可思議啊!不是嗎?
自己在自己的底裡,超越自己一事,不單只是自己成為無而已,自己也因之變成是世界的自己表現點。變成真的個、真的自己。
吾人在世界之中,每個人都是構成世界的一部份,都是唯一的存在而在表現著這個世界。所以世界才被表現的這麼的豐富、多樣化。
你我存活著,就是生活在被愛之中。是被創造萬物、包攝萬物的神所愛而生活著。有著你我的存在,這個世界就多出一份屬於你我的個性化善美表現。
邊讀西田的宗教論,邊思考自己,就會思考到這些同時會覺知到自己的深深底裡,其深廣是無法測知的,也會覺知到自己是何物?從那裏來?歸何處去?活在世上到底是怎麼回事?當為何事?等等。

第五章 從被創造者到創造者


行為的直觀
一、對抗時代逆流
現在我所在的地方,是海邊山丘上舖著榻榻米的房間裡,相模灣一覽無遺。早晨、黃昏就在海邊散步。片瀨與江之島間的海面上,富士山就在眼前,只是近日多雲看不太清楚。山上有間茶室,我每天就是在這裡工作(寫給久松真一的書信)。
西田幾多郎是在1933(昭和8)年夏天,取得了七里海濱的鎌倉住家。這使得他得以在喜愛的海邊住家環境裡,更順心專注的工作。
晚年的西田,隨著季節的轉變分別住居在京都與鎌倉兩地,繼續著他的思索、書寫工作。這般的生活,讓他有感而發的吟咏出這樣的詩句。
朝思、午思、夜思、思之又思,是我思。
人是人、我是我,總之,我之道我行之。
不管他人如何想,我就是走我的道路,思考上蒼賦與我的生命課題,繼續書寫論文。上述的詩句,可說是淋漓盡緻的描繪出西田這樣的生命心境與姿態。
同時有關七里海濱的景緻,西田也留下了這首歌。
餘暉盪漾,七里海濱波間上,伊豆群山綿延躺臥著。
夕陽入大海原,餘暉閃燦波間,對面則是伊豆羣山遙遙躺臥著。這樣的情景裡,西田在思索著什麼?同時似乎有著無限能量而作働著的大海,到底賜與西田的思考何種啟示及多大的能量?
西田往來於京都和鎌倉,繼續從事思索、書寫之工作的1930年代,正也是日本逐漸把自己推向戰爭之境地的時代。這期間接連發生了滝川事件(1933年)、天皇機關說問題(1935年)等事件,這使得研究學問的自由大受威脅。1935年憲法學者美濃部達吉的憲法學說備受批判責難,天皇機關說問題沸沸揚揚之際,西田在給友人的信裡這樣寫著。
我是個重視歷史不落人後者,歷史非得是活生生的本質性之實在不可。其研究之自由是不容被壓迫的。(寫給堀維孝的明信片)
如果學者沒有充分的研究自由,那麼學問上將無法創生出真正具權威性的日本憲法之理論。……或許軍人自以為可以用權力來定奪學問的解釋,但如此一來,必將會阻害學問的進步。(寫給山本良吉的信)。
不可壓抑研究的自由。沒有給與學者充分的研究自由,就沒有優越的研究成果。毫無道理的支配控制學問,將妨害學問的進步。西田始終認為學問研究的自由,是必須被尊重、保障的。進入戰爭的時代,研究的自由被剝奪、言論的自由被壓迫,許是司空見慣,但西田始終是對抗著此一時代的逆流,不斷的主張自由思考一事的尊嚴性。
二、行為見物
西田在1930年代的思索旅程裡,常提及的關鍵用語,就是「行為的直觀」。因為此時西田所思考的,主要是「人間總是(會)有所行為」之中心主題。
我並不是因我思而故我在,而是因我有所行為而有我,如果說我思故我在之立論得以成立的話,那麼思考本身就非得已然具有行為之意味不可。
思考的確很重要。只是西田更思考到了「我因有所行為因此有我」的道理。思考也是人間的行為之一,本身就具有以「為了有所行為」之目的而思考之意味。接下來,就來思考一下「行為的直觀」。
所謂「行為」,一言蔽之,就是行事作為之謂。特別是指為了什麼之目的、什麼之動機而從事之行事作為。吾人在生活中總會從事各種行事作為。
舉例來說,現在正在讀著這本書的你,是為了什麼而讀的?是為了瞭解西田嗎?還是為了透過這本書而對自己有所思考?或者只是因這本書似乎很有趣?甚或是因為非讀不可之緣由?雖然閱讀這本書的目的和動機並不少,但總而言之,大家都是因為想閱讀,因此閱讀著。換言之,大家都在從事著閱讀這本書的行為。
另外,早上起床之後,換衣服、洗臉、吃早餐、穿鞋、打開大門、走出家門、走到學校……,所有這些都是行為。吾人的生活中可說是有著數不完的行為。
致於相對於行為的「直觀」,指的就是不需要經過考慮「這」考慮「那」之過程,直接就能看透捕捉到對象物之本質、意味的瞬間狀態。西田在思考「自覺」一事時,就曾指出主觀與客觀未分,現實如實的狀態,就是所謂的直觀。也就是純粹經驗。吾人看到夕陽當下發出「啊!」之讚嘆的那瞬間的經驗,就是純粹經驗,就是直觀。該瞬間裡,是沒有任何思考之存在的,有的只是一舉心領神會到那就是西下的夕陽之事實而已。並不會將之視為是即將落下撞及地球的火球而驚慌不已。吾人見到夕陽的瞬間,即同步知曉它就是夕陽,這就是直觀。
如果照上述的觀點,則行為與直觀似乎是不同情況的存在。特別是,吾人都以為自己從事某些行為,是屬於主動性的存在,而看到夕陽的瞬間直接捕捉到對象之本質的直觀經驗,則是屬於被動性的存在之認知下,行為與直觀的關係,自然被視為是對立的存在。
只是西田卻認為行為與直觀是相互連結在一起的。
吾人都是經由行為而觀物,物限定著我,同時我也限定著物。這就是行為的直觀。吾人之所以非得將經驗視為是知識的基礎不可,那是因為經驗這物,在此一意味上,正是行為的直觀之故。
在此,行為的直觀,被視為就是借由行為而觀物。西田以為,行為就是「作働、勞動」、直觀就是「觀見」。西田在論文中這樣寫著。
我所指稱的行為的直觀,指的就是吾人自己都是世界的一個要素而存在於世界之中,透過作働、勞動遂行觀照之謂。
借由行為、作働而觀物,就是所謂的行為的直觀。致於行為與直觀到底是如何連結的,接下來將加以探討。
閱讀著本書的你,不知是否有寫日記的習慣。有些人並不寫日記,但確是喜歡寫些東西,例如寫文章、詩等。這裡就以寫日記之例來探討。究竟為什麼人們要寫日記?日記中記述的,一般都是當天發生的而自己想寫下來的事。有學校和家裡發生的事、有自己所做的事、有和他人相遇的事、有記述當時自己之情緒的事,包括高興快樂的事、討厭的事、感動的事、困惱的事等等。不管是什麼事,其中就是有想寫的事。只是為什麼非要寫這些特定的事,而不寫其他的事呢?是否有特別的理由?一旦這樣被問及,大多數人可能一時之間,都無法完全的回答,有的只會是「就是因為想寫所以就寫了」之答案吧!的確,光是寫日記一事的理由,吾人就很難具體的加以說明。總之就是有著某種不可思議的東西驅使著我想把某些事記下來。而這個不可思議的something,就是直觀。
祂牽引我做出書寫日記的行為。換言之,書寫日記之行為的源頭,是有著讓吾人產生想寫的直觀之實在。另外,你是否有過這樣的經驗呢?即,吾人在書寫想寫之事的過程中,往往會意外的、額外的發覺到一些至今未意識到的事。就舉記述和朋友吵架之事為例,在書寫的過程中往往比書寫之前,更能鮮明的記憶起吵架時的情景,彼此對駡時的用語以及情緒等。同時也會覺得自己所寫的日記裡,好像有面鏡子,將自己自身映照出來。並在重讀日記之時,重新發覺到「原來當時是這樣的!」。所有這些都是在書寫日記的行為過程中以及事後再閱讀的行為過程中,借由行為的發生而產生出來的直觀。文章之中不但自己被表現了,而且從中獲得了直觀。
吾人就這樣從直觀中產出行為,從行為中捕捉到新的直觀,而此一行為與直觀的相互連結,就是所謂的行為的直觀。此一現象,不僅限於日記書寫的行為。繪畫、演奏樂器、木工創作、踢球、游泳,跳舞,耕種……等等,包括食、衣、住、行舉凡生活裡的各種行為中,都可以捕捉到直觀,都可視為是行為的直觀。
吾人都是借由自己的作働、勞動而觀物,並借由觀物而作働、勞動。如此這般,吾人自己和世界之間都是在矛盾的自己同一之平台上,也就是透過行為的直觀之作働,而與物同見、與物同働的。
吾人的行為裡,總是存在著某種不可思議之物驅動著吾人有所作働。有著讓吾人「想作這事」的直觀存在著。吾人都是透過「事物」的直觀,而產生行為,並因之產出無限系列的直觀與行為。西田常以「與物同見、與物同働」、「物來照我」等用語,來表現、闡述行為的直觀。
同時西田更以為這個世界,就是行為的直觀之世界。吾人創作各種事物,有著各種創作事物的行為。而被創作的各種事物,反身又會給吾人帶來各種影響。這樣的世界,到底是怎樣一個組合的世界!西田以為。
辯證法的世界就是行為的直觀之世界。吾人借由行為創造事物,而事物一旦被吾人創造出來,便隨即脫離吾人成為獨立之存在,並反身成為是限定吾人的事物(汝)。
三、從被創造者到創造者
西田書寫的論文中,就有一篇名為「行為的直觀」之文章。是1937年寫的論文。文章裡,西田寫著。行為的直觀,是「非常現實性知識的立腳地(立場)」、是「所有經驗性知識的基礎」。西田以為具體性的現實、如實的經驗,才是知識的基本所在。此一想法,正吻合西田一貫以「純粹經驗」為立場(立腳地、總源頭)之想法。
以波斯菊此一植物以及夕陽西下可見及紅色光與黃色光之理由為例,人類是有著有關這方面的各種知識。波斯菊是墨西哥原產菊科的一年生植物,秋天盛開出粉紅色和白色的花。這是一般性的知識。致於夕陽之所以呈現出紅色、黃色,那是因為太陽的高度低,光線通過的距離拉長,只有波長較長的光線才能穿透照射到地面,因此紅色和黃色才會這麼鮮明強烈。吾人都是閱讀書本而得到這些知識。只是這些知識原本是從那裡來的呢?追踪一下源頭,就可知道那是來自見及波斯菊之原初經驗、見及夕陽的原初經驗。知識的開頭是始於見及事物之經驗,之後才以經驗為本,加以觀察、實驗並和其他的經驗相互參照之下,才形塑、確立起來的。
西田以為有經驗之本,知識才會被形成。不光是人類全體的知識是這樣,每個人每個人的知識也是這樣。
吾人都是歷史的世界之場所裡的個之存在,這是普遍性的認識。
通常吾人都以為知曉、理解事物,是在主觀的我和客觀的對象事物兩相分立的情況下,主觀的我正確的捕捉到客觀的對象事物,就是知曉、理解事物。這是依主觀與客觀二分法之觀點,我(主觀)的外面存在著世界及世界的各種事物(客觀),而我則是從外面來探究、捕捉世界及其中之事物的觀點。西田則認為吾人與世界的關係,並非是這樣的關係。西田以為與其說「世界是存在於我之外」,倒不如說「我是存在於世界的裡面」。換言之,世界是包攝著我,我是存在於世界之中。而世界之中的每一個人,就是透過各種經驗(行為的直觀),知曉、理解事物。知識於焉誕生出來。
致於世界之中的吾人和周圍的世界是怎樣的關係存在?西田以「生命」這物,做了如下的說明。
這是主體限定環境、環境限定主體,主體與環境彼此相互非得是辯證法的自己同一不可。辯證法的一般者(神)在世界裡的自己限定,能被想像得到的就是生命這物(耶穌及有形的萬物)。
吾人遂行各種行為,行為主體的每一個人,對周圍的環境給與各種的影響(加以限定)。相反的,環境的一方也對主體給與各種的影響(加以限定)。世界就是主體與環境相互影響、創造的場所。從這樣的世界裡,生命被創生了出來。
對於這樣的思考,西田是以「從被創造者到創造者」之用語加以表現之。
被創造者一方面是獨立於創造者之外的存在,同時另一方面也是具創造力、創造行為的創造者之存在。
歷史實在的世界是從被創造者化身為創造者的創造性作働下,被加以推動。並以之形塑、構成個性化的自己自身。
舉例來說,在人生的某個時點,吾人在某種契機下突然興起,拿取畫筆就這樣畫了一幅畫。隨著作畫完成,這幅畫(被創造者),也就同時離脫吾人(創造者)成為獨立的存在。只是這幅獨立於吾人之外的畫,有可能因吾人偶爾意識及或再觀賞祂而帶來新的直觀,不然就是他人誰看到了祂、讚賞了祂、鼓勵了吾人,而驅使吾人又繼續創作新的畫。就這樣在創造與被創造的循環裡,不知不覺的吾人因之完成了不少的畫作。
如此這般,被吾人創造的被創造物,從吾人獨立了出去,接著反過來變成了是影響、創造吾人的創造者之存在。這種例子可說是不勝枚舉。比如說農田耕種,吾人開墾大地創造了農園田地,而農地上種植出來的稻米蔬果,則上了餐桌供吾人享用,吾人因這些食物的餵養而有能量再度創造各種事物。換言之,農田作物是吾人創造出來的被創造物,而這些被創造物也反身易位變成是養育、創造吾人的創造者之存在。接著吾人又持續的創造各種新的事物。
西田思考的歷史的世界,就是借由「從被創造者到創造者」之作働,不斷相互循環的過程中而形塑、變化下去的世界。而吾人的行為就是創作世界的行為。
吾人的行為是出自於歷史的構成作用,同時也是導向於歷史的構成作用之上的存在。……吾人的目的,始終都是在於歷史的構成。歷史的制作裡有著人間的存在。
個性化的自己自身之構成,是世界的個性化要素之存在。換句話說,做為歷史的世界裡的個(物、人)之存在,吾人都擁有吾人的行為方向(本份美)。
歷史走到現今,吾人創造了居家住在裡面、開墾了農地培育了作物、制作了漁船出海捕魚、建設了工廠製造了商品、建造了商店街買賣各種商品、舖設了鐵路輸送人員物資、建立了政治、經濟的制度……等等,就這樣生存在世界裡的每一個人,做為「歷史的世界裡的個」之角色,透過各種行為創作、改變了歷史的世界。
讀著這本書的你,是否思考過將來的職業、工作?或許有人想成為電腦工程師、有人想成為護理人員、有人想成為農夫、有人想繼承家業、有人想成為藝術家、有人想成為思想家,這個世界裡,有著數不完的職業、工作。能有感而發真正從內心深處湧現出「我想從事這個職業、工作」時,就是行為的直觀之時。職業、工作,當然深含著用自己的專長、時間,換得薪水支持自己和家庭的生活所需之意味。只是其真意當不僅止於此。從西田的行為的直觀來看,借由自己的身體在世界之中有所行(作)為,是深含著創造這個歷史的世界之意味的。
吾人的身體是歷史性的被造物,始終都是被決(限)定的存在。但卻也是創造者的存在。是「被創造者」與「創造者」,兩相矛盾的自己同一之存在。吾人的自己就存在於此一矛盾的自己同一裡。
現今吾人的身體,都是至今的人生中,被創造出來的各種形狀之存在。有人善於運動、有人善於樂器演奏、有人善於寫文章。同時各人的身體也都有各人的限制、弱點。有人不善於運動、有人記憶不好、有人手不靈巧、有人容易生病,不自由不方便的地方,在所都有。每個人的身體,都有屬於他難於克服的制約(弱點)所在。但無論如何,現有的身體,都是時至今日的歷史所造就的被創造物。只是身體並不單是被創造物,同時也是創造者。吾人使用身體從事某些行為時,吾人就是世界的一部份,並且是以自己的方式,個性化的將世界加以表現、創造的創造者之存在。
吾人是在世界之中行為之,並借由行為而見物。我這物,就是存在於這裡面。
身為歷史的世界之個,經由行為的直觀而見物之場所,正是所謂的「吾人的自己」存在的場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