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August 19, 2011

序章 哲學之事、生活之事

西田幾多郎的生涯

櫻井 歡 著
劉昭輝 譯

一、對自己及人生的提問
「我是何物?」
「我,從何處來?歸何處去?」
「生命、生存、生活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是否在腦海中浮現過這些提問?此處的「我」是「俺」也好,是「吾」也好,是「僕(日語)」也好,都是指稱「自己自身」的第一人稱代名詞。生活之中,總有些時候會對自己及人生提出反問。
學習過程不順遂之時、進路難以抉擇之時、親友關係相處不好之時、做錯事情後悔之時、孤獨寂寞之時、失去親友之時、受傷生病身體不能自由活動之時,……等,通常就是人們對自己及人生提出反問之時。
自古以來,「我是何物?」、「人生是何物?」,本就是人們不曾間斷過的人生提問,因此既不是新的提問也不是特別的提問。只是對人們自身而言,卻又是隨時隨地再切身不過的提問,是生命、生存、生活進程裡根源性的問題。
本書介紹的哲學家西田幾多郎,就是一位窮其一生,針對此一根源性的問題,視之為哲學問題而不停的加以追問、探究者。
吾人在提問此一根源性的問題時,通常都不會意識到提問者和被問者,是無法切割分離的同一個人之存在。當自己在反問自己的事之時,提問的我和被問的我,並不是各自分離的存在,而是實實在在的我在反問著、思考著對象的我自己自身的事。同時,提問人生之事時,沒有一個人會是在等到有了人生的答案之後,才開始啟動生命、生存、生活之進程的。每個人都是在人生的進程中,同時遂行著生命、生存、生活之營運,同時反思著人生是何物?每一個反問「自己及人生是何物?」者,都是生活在人類歷史的某一個時代,不斷的對此一根源性的問題加以提問的過來者。
二、西田的生涯
西田幾多郎是生活在一個怎樣的時代、有著怎樣的人生生涯,這對於他的哲學論理之生成有著深遠的影響,同時對於吾人瞭解他的哲學立論也有著極大的幫助。
西田幾多郎出生在明治維新剛啟,躬逢文明大開化時代的1870年(明治3年)5月,出生地是日本石川縣河北市,於二次大戰太平洋戰爭終戰兩個月前的1945年(昭和20年)6月,逝世於鎌倉。做為近代日本代表者的哲學家,西田75年的生涯,可說是和近代日本的歷史有著既深且廣的交集重疊。
西田在京都帝國大學的教授生涯退休之後,有著這樣的人生回顧自述。
我的生涯非常簡單,前半段人生是面對黑板而坐,後半段人生則是背對黑板而站,我的傳記就在這一回轉中道盡。
只是,西田的生涯並非如其所言的這般簡單。其生涯決非順風滿帆,而是充滿著困難、哀傷之中,不斷的探究著、深思著人生之道的生涯。
【童年時代】
西田出生在日本金澤的北東能登半島島根位置西邊面臨日本海的宇之氣村。西田家世代擔負「十村(加賀藩獨特職稱,管理幾個村的集合體的大庄屋)」之職務。西田是父得登、母寅三膝下的長男。「童年時代在家鄉的小學、在父母膝下遊玩於白色砂灘青翠松林之中的情景」,正是西田童年時代的生活寫照。這從西田遺留下來的一幅「白砂青松」之書法中,當可知一、二。童年時代白砂青松海邊綺麗的風景,使得西田特別喜愛觀海,也更能體得松竹的如實之美。西田後來曾寫下一句吟誦故鄉的詩句「設若我死,我將葬身故鄉山野,夢求重晤昔日舊友」。
【遍歷的時代】
故鄉的小學畢業後,幾多郎隨著在女子師範學校上學的姊姊尚來到了金澤。在上了一段時間的私墊之後,為了成為教師,幾多郎也上了師範學校就學。只是過了沒多久的時間,幾多郎和姊姊尚,竟同時感染了腸熱病(Typhus),幾多郎後來是康復了,可是姊姊尚卻因此十七歲就病亡,這對當時滿十三歲的幾多郎而言確實是個強烈的悲哀經驗。西田回顧自述。
那是我14歲時的事,從小最親愛的姊姊,讓當時的我生來首次感受到什麼是死別之悲哀。在無法按奈思姊之情,不忍見母親哀傷之情時,就到無人之處,放聲大哭。而且當時稚心之中一度想著要是我能代替姊姊而死一事,至今仍是記憶猶新。
成為老師歸鄉教學?還是進一步走上追求學問之道?西田在思索之後,終於決定從師範學校中退,為了追求學問之道,開始準備進入名門學校石川縣專門學校的入學試。這期間,西田碰到了生涯最為尊敬的恩師北條時敬,開始接受他的數學教導。由於北條也是禪修者,因此在生活修行方面,西田亦多少受北條的影響。
1886年西田16歲時以備取入學石川縣專門學校。隔年學校改制為公立的第四高等中學,西田被編入四高的預科。在這裡,西田碰到了後來成為佛教學者的鈴木貞太郎(大拙)、國文學者藤岡作太郎(東圃)、教育學者金田(山本)良吉等同級同學,彼此成為生涯的至友。
以我自身的經驗來看,「我這個人」之所以成物,乃是因為高等學校時代的友人關係之故。這是今日之我的基礎所在。……,就在高等學校時代的自我形成之時。這不得不讓我承認,斯時的友人關係,真的是何其大的影響著個人的人生。
四高的學生時代,西田曾一度為專攻數學或哲學而困惱。恩師北條的建議是數學,可是西田對自己的數學能力有點懷疑,因此最終還是選擇了哲學。在這期間,西田和友人組了一個「我尊會」的文藝社團,閱讀、評論文章、詩詞,並以「有翼(pegasos希臘神話中的天馬)」的筆名發表文章。
四高的學生時代,可說是西田的生涯中最愉快的時期,和朋友一起自由奔放的舞動著青春,其中也有著對學校、老師處理事情之觀點的不滿與反抗。因為學校成為政府管理下的公立學校之後,以往師生之間的親切和譪的學風,突然變為規範繁雜僵硬武斷的學風。西田的行為頗讓學校頭痛,被評為素行不良,因此19歲那年便自行自四高中退。當時西田以為「學問並不是無法獨學而成,與其被學校的規範所絆,到不如全心的自讀較為自由無拘」。
只是一個人獨自悶著學習的生活,並無法長久持續下去。四高退學後,西田是獨自在家苦讀一段日子,只是卻因眼睛疾病,被醫師禁止再看書。西田在獨學不成曲志之下,只好來到東京進入帝國大學的選科。選科生是可選讀科目,但和本科生在圖書室的使用上,待遇是差了不少,這讓西田的自尊頗為受傷。
當時選科生的待遇是低人一等,這讓我感覺到我好像是人生的落伍者。
選科生生涯結束後,西田計議回金澤,只是此時的西田家因父親事業失敗已然是破產狀態無家可歸。不得已,西田只好暫住叔父家。當時對選科生而言,覓得一個教職也不是簡單之事,好不容易終於找到了石川縣尋常中學的分校之教職,遷居到能登半島的七尾之地。這時是1895年西田25歲之年。也是在這一年,西田和表妹得田壽美結婚,開始在能登海邊的新婚生活,這段期間,西田常到能登海邊觀海。
成為七尾分校教師的隔年長女彌生誕生。之後,西田轉任第四高等學校的德語科教師,回居金澤並在金澤卯辰山麓的洗心庵雪門禪師之下開始參禪。
實際上,西田的婚姻生活與職業生活,並不是一路順遂。1897年27歲之年,因父親和妻壽美相處交惡,西田屈從父命和妻壽美離緣。另外,因捲入四高的內部紛爭,西田竟然在事先未被告知下被免職了。婚姻被拆散、工作也沒有了,在這雙重困境下,西田開始了正式的坐禪修行。還好,以前的恩師時任山口高等學校校長的北條時敬,及時伸出援手,西田因之得以成為該校的教師,單身赴任到山口。
【四高教授時代】
兩年之後,北條成為四高的校長,西田也在北條邀聘下來到四高擔任教授。這是1899年西田29歲時的事。這時,父親也已往生,因此得以和妻壽美復緣,全家歸居金澤。此後西田在四高渡過了十年的教授生活。之後西田回顧
有幸得以享有四高十年德語教師之歲月,這十年間的金澤生活,是我身心同時成長壯大、人生最佳美的時代。
西田在四高教授的科目,包括心理、論理、倫理、德語等科目。這期間,學生給了西田一個「denken(思考)先生」的綽號,這是因為西田看起來好像無時無刻都是深陷在思考中之故。
西田後來出版的「善的研究」一書,其中大部份的文章,就是源自四高教授時的講義以及當時發表在雜誌上的論文。只是此時的西田仍是個默默無聞的哲學家。
生活在金澤的三十歲代之時期,勿寧說是西田後來大為活躍成為日本代表性哲學家的整裝、儲備、醖釀期。同時也是西田熱衷於坐禪的時期。1901年雪門禪師授與西田「寸心」居士的名號。兩年之後也在京都大德寺廣州禪師之下,取得一定成果的禪修行。四高教授時代西田的日記中,可窺知其坐禪之猛烈。例如1906年1月的日記。
三日(星期三)下雪。偶晴、寒冷。午前打坐。午後從家裡帶來一些食物。夜打坐。
四日(星期四)晴。寒。午前打坐。午後打坐。夜打坐,月清明。
打坐就是坐禪之意。西田的日記,一日僅寫一行的情形雖不少,但從這麼短的記述中,當可知這段日子其坐禪之猛烈。經由這般的生活,西田逐漸體認到自己的生命就是做學問。在給舊友鈴木大拙的信中就寫著。
我想我將終身於宗教的修養,我的工作場所應該是在於學問的追求,不知尊意如何?
同時西田更在日記中,立下了應該做為怎樣一位研究者的志願。
我不想成為一位心理學者、社會學者,而是成為一位life的研究者。
西田並不想成為psychologist、sociologist,而是想成為「life的研究者」。Life是生命、生、魂、命、生涯、生活、人生等之意。從此一自述、立志,當可知西田擺出的姿態陣勢是指向問盡人生的學問研究。
【京都時代】
西田在四高的十年教授生涯之後,接著在東京的學習院當了一年的教授。1910年四十歲之年,就任京都帝國大學的助教授(倫理學)。三年後成為教授(教宗教學),隔年成為哲學、哲學史第一講座的主任教授。這期間18年,西田活躍在京大,並取得文學博士。
「善的研究」一書,是在西田成為京大助教授的隔年1911年出版的。隔年高橋美里就高度評價說「本書恐怕會是明治以後,國人首次書寫的唯一的一本哲學書」。「善的研究」可說是日本哲學史中具記念碑性的著作。明治時代之末期出版的這本書,不僅是大正、昭和時代專攻哲學的人必讀的書,也是廣為一般讀者愛讀的一本書。「善的研究」的關鍵語、代表名詞,就是「純粹經驗」一語,接下來的章節將詳加介紹。京大在職中,西田不斷的發表論文。在不斷的思索之下,終於到達了屬於他個人獨自的哲學立論極點,即「場所」之論理的終點站。這使得他的哲學理論體系夠份量、夠深度稱得上是「西田哲學」,同時也因之能在京大培育出眾多的弟子,形成了京都學派為名的龐大研究者群聚與研究成果。
【邁向晚年】
1928年西田五十八歲從京大退休之後,仍是繼續不斷的發表論文,並出版論文集。晚年的西田,一年之中春秋住在京都,夏冬則住在鎌倉。對於鎌倉西田有著如下的觀感。
鎌倉至今仍不乏廢墟存在。……,有一種人間罪惡之歷史的匯集地之感覺。……有著很多令人深深感受到人世之悲哀的事物,這常會引動吾人的宗教心。
西田曾為鎌倉歌詠了這首詩句。
沾染著武士之血的鎌倉之山,處處落葉深深遍踏。
西田晚年居住的鎌倉之地和其生育的故鄉宇之氣村,都是面海。年青教師時居住的七尾也是面海。西田對海有著特別的感情、愛著。
我之所以愛觀海,因為海裡好像就是有個無限的東西(能量)在作動著。
對於海西田也寫了幾首詩句,其中一首是
遍打的大海原,夕日西下,見舟行餘暉中。
另外一首則是京大時寫的
我心深深底裡,喜之波憂之波,波波相湧相應。
對於誓志探究自我及人生之根源的西田而言,既深且廣的大海,似乎有著特別令他感觸深刻的神祕力量存在著。
七十一歲之年,西田患了結合組織炎筋痛,手腳完全不能動。這對於晚年極欲寫下更多東西留給後世的西田而言,自是件極為困惱、憂心的事。在給舊友山本良吉的明信片上就提到這事。筋痛治癒之後,西田直到最晚年,仍是不斷的寫下論文。只是此時已是太平洋戰爭的末期,激烈的戰火已然日日逼近身邊。1945年3月12日西田的日記寫著「前夜B29一百三十架空襲,東京大火災,聽聞盡是悲慘!」1945年6月7日,西田在鎌倉住家因尿毒症往生,結束了七十五歲的生涯。
三、哲學始於人生的悲哀
西田就在這般的生涯中,走在哲學之道上,不斷的思索哲學到底是何物?說到「哲學」,人們總會有不易理解、難以接近的印象。哲學書中的用語就是艱深難懂。西田以為哲學不應是象牙塔中艱深的學問。西田認為
吾人最平凡的日常生活到底是什麼?只要能理解、掌握其深意、真意,就能體會、創生出最深大的哲學。
西田以為哲學並非是遠離現實之生活,用艱深語詞在耍玩之物。而是從理解吾人日常的生活到底是何物之中,自能產出精深的哲學。
致於人們為何會(要)從事哲學之探究,西田以為
哲學是始於吾人自己的自己矛盾之事實。哲學的動機不是「驚奇」,而是在於「深深的人生之悲哀」。
希臘的柏拉圖和亞里斯多德以為哲學是始於「驚奇」。西田則認為哲學非始於「驚奇」,而是始於「人生的悲哀」。西田為何這樣想?又,西田到底有著怎樣的人生悲哀?
西田的一生,可說是有著承受不盡的親人死亡與病痛之悲哀。1907年西田37歲那年,也是他成為四高教授那一年。這一年的1月次女幽子四歲便身亡,2月西田自己患肋膜炎,5月四女友子、五女愛子雙胞胎姊妹誕生,隔月愛子死亡。就在這一年中,西田得到了雙胞胎女兒,但也失去了兩位女兒,自身也患了病痛。
1919年西田49歲那一年,妻子壽美因腦溢血倒下,從此過著無法下床的生活。隔年長男謙因病23歲身亡,再隔年三女靜子、四女友子、六女梅子相繼患病。1925年妻子49歲往生。
西田有八位子女,其中有五位比西田早身亡。同時這期間妻子臥病五年後往生,又有女兒一個接一個染病,西田可說是承受盡了家人病痛和死亡的悲哀。1923年寫給山本良吉的信中就寫著「人生真的是唯勞苦之連續」。可見西田「人生的悲哀」之感嘆用語的背後,是深含著西田自身的「悲哀」之經驗啊!西田哲學就是在悲哀的動機、出發點上,對「我是何物?」、「人生是何物?」的根源性問題,加以探討、深究之中成立的。
古來,稱得上是哲學的,在某種意味上一般都是立基在深深的生命要求之上的,如果沒有人生問題的存在的話,又何來哲學(問題)之存在呢?
西田是透過人生而哲學。哲學是問人生。西田以為,人生之中有著哲學,哲學之中映照著人生。換言之,哲學之事即是生活之事,兩者是合為一體的生涯學。有關西田的哲學是何物?將是下一章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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