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為的直觀
一、對抗時代逆流
現在我所在的地方,是海邊山丘上舖著榻榻米的房間裡,相模灣一覽無遺。早晨、黃昏就在海邊散步。片瀨與江之島間的海面上,富士山就在眼前,只是近日多雲看不太清楚。山上有間茶室,我每天就是在這裡工作(寫給久松真一的書信)。
西田幾多郎是在1933(昭和8)年夏天,取得了七里海濱的鎌倉住家。這使得他得以在喜愛的海邊住家環境裡,更順心專注的工作。
晚年的西田,隨著季節的轉變分別住居在京都與鎌倉兩地,繼續著他的思索、書寫工作。這般的生活,讓他有感而發的吟咏出這樣的詩句。
朝思、午思、夜思、思之又思,是我思。
人是人、我是我,總之,我之道我行之。
不管他人如何想,我就是走我的道路,思考上蒼賦與我的生命課題,繼續書寫論文。上述的詩句,可說是淋漓盡緻的描繪出西田這樣的生命心境與姿態。
同時有關七里海濱的景緻,西田也留下了這首歌。
餘暉盪漾,七里海濱波間上,伊豆群山綿延躺臥著。
夕陽入大海原,餘暉閃燦波間,對面則是伊豆羣山遙遙躺臥著。這樣的情景裡,西田在思索著什麼?同時似乎有著無限能量而作働著的大海,到底賜與西田的思考何種啟示及多大的能量?
西田往來於京都和鎌倉,繼續從事思索、書寫之工作的1930年代,正也是日本逐漸把自己推向戰爭之境地的時代。這期間接連發生了滝川事件(1933年)、天皇機關說問題(1935年)等事件,這使得研究學問的自由大受威脅。1935年憲法學者美濃部達吉的憲法學說備受批判責難,天皇機關說問題沸沸揚揚之際,西田在給友人的信裡這樣寫著。
我是個重視歷史不落人後者,歷史非得是活生生的本質性之實在不可。其研究之自由是不容被壓迫的。(寫給堀維孝的明信片)
如果學者沒有充分的研究自由,那麼學問上將無法創生出真正具權威性的日本憲法之理論。……或許軍人自以為可以用權力來定奪學問的解釋,但如此一來,必將會阻害學問的進步。(寫給山本良吉的信)。
不可壓抑研究的自由。沒有給與學者充分的研究自由,就沒有優越的研究成果。毫無道理的支配控制學問,將妨害學問的進步。西田始終認為學問研究的自由,是必須被尊重、保障的。進入戰爭的時代,研究的自由被剝奪、言論的自由被壓迫,許是司空見慣,但西田始終是對抗著此一時代的逆流,不斷的主張自由思考一事的尊嚴性。
二、行為見物
西田在1930年代的思索旅程裡,常提及的關鍵用語,就是「行為的直觀」。因為此時西田所思考的,主要是「人間總是(會)有所行為」之中心主題。
我並不是因我思而故我在,而是因我有所行為而有我,如果說我思故我在之立論得以成立的話,那麼思考本身就非得已然具有行為之意味不可。
思考的確很重要。只是西田更思考到了「我因有所行為因此有我」的道理。思考也是人間的行為之一,本身就具有以「為了有所行為」之目的而思考之意味。接下來,就來思考一下「行為的直觀」。
所謂「行為」,一言蔽之,就是行事作為之謂。特別是指為了什麼之目的、什麼之動機而從事之行事作為。吾人在生活中總會從事各種行事作為。
舉例來說,現在正在讀著這本書的你,是為了什麼而讀的?是為了瞭解西田嗎?還是為了透過這本書而對自己有所思考?或者只是因這本書似乎很有趣?甚或是因為非讀不可之緣由?雖然閱讀這本書的目的和動機並不少,但總而言之,大家都是因為想閱讀,因此閱讀著。換言之,大家都在從事著閱讀這本書的行為。
另外,早上起床之後,換衣服、洗臉、吃早餐、穿鞋、打開大門、走出家門、走到學校……,所有這些都是行為。吾人的生活中可說是有著數不完的行為。
致於相對於行為的「直觀」,指的就是不需要經過考慮「這」考慮「那」之過程,直接就能看透捕捉到對象物之本質、意味的瞬間狀態。西田在思考「自覺」一事時,就曾指出主觀與客觀未分,現實如實的狀態,就是所謂的直觀。也就是純粹經驗。吾人看到夕陽當下發出「啊!」之讚嘆的那瞬間的經驗,就是純粹經驗,就是直觀。該瞬間裡,是沒有任何思考之存在的,有的只是一舉心領神會到那就是西下的夕陽之事實而已。並不會將之視為是即將落下撞及地球的火球而驚慌不已。吾人見到夕陽的瞬間,即同步知曉它就是夕陽,這就是直觀。
如果照上述的觀點,則行為與直觀似乎是不同情況的存在。特別是,吾人都以為自己從事某些行為,是屬於主動性的存在,而看到夕陽的瞬間直接捕捉到對象之本質的直觀經驗,則是屬於被動性的存在之認知下,行為與直觀的關係,自然被視為是對立的存在。
只是西田卻認為行為與直觀是相互連結在一起的。
吾人都是經由行為而觀物,物限定著我,同時我也限定著物。這就是行為的直觀。吾人之所以非得將經驗視為是知識的基礎不可,那是因為經驗這物,在此一意味上,正是行為的直觀之故。
在此,行為的直觀,被視為就是借由行為而觀物。西田以為,行為就是「作働、勞動」、直觀就是「觀見」。西田在論文中這樣寫著。
我所指稱的行為的直觀,指的就是吾人自己都是世界的一個要素而存在於世界之中,透過作働、勞動遂行觀照之謂。
借由行為、作働而觀物,就是所謂的行為的直觀。致於行為與直觀到底是如何連結的,接下來將加以探討。
閱讀著本書的你,不知是否有寫日記的習慣。有些人並不寫日記,但確是喜歡寫些東西,例如寫文章、詩等。這裡就以寫日記之例來探討。究竟為什麼人們要寫日記?日記中記述的,一般都是當天發生的而自己想寫下來的事。有學校和家裡發生的事、有自己所做的事、有和他人相遇的事、有記述當時自己之情緒的事,包括高興快樂的事、討厭的事、感動的事、困惱的事等等。不管是什麼事,其中就是有想寫的事。只是為什麼非要寫這些特定的事,而不寫其他的事呢?是否有特別的理由?一旦這樣被問及,大多數人可能一時之間,都無法完全的回答,有的只會是「就是因為想寫所以就寫了」之答案吧!的確,光是寫日記一事的理由,吾人就很難具體的加以說明。總之就是有著某種不可思議的東西驅使著我想把某些事記下來。而這個不可思議的something,就是直觀。
祂牽引我做出書寫日記的行為。換言之,書寫日記之行為的源頭,是有著讓吾人產生想寫的直觀之實在。另外,你是否有過這樣的經驗呢?即,吾人在書寫想寫之事的過程中,往往會意外的、額外的發覺到一些至今未意識到的事。就舉記述和朋友吵架之事為例,在書寫的過程中往往比書寫之前,更能鮮明的記憶起吵架時的情景,彼此對駡時的用語以及情緒等。同時也會覺得自己所寫的日記裡,好像有面鏡子,將自己自身映照出來。並在重讀日記之時,重新發覺到「原來當時是這樣的!」。所有這些都是在書寫日記的行為過程中以及事後再閱讀的行為過程中,借由行為的發生而產生出來的直觀。文章之中不但自己被表現了,而且從中獲得了直觀。
吾人就這樣從直觀中產出行為,從行為中捕捉到新的直觀,而此一行為與直觀的相互連結,就是所謂的行為的直觀。此一現象,不僅限於日記書寫的行為。繪畫、演奏樂器、木工創作、踢球、游泳,跳舞,耕種……等等,包括食、衣、住、行舉凡生活裡的各種行為中,都可以捕捉到直觀,都可視為是行為的直觀。
吾人都是借由自己的作働、勞動而觀物,並借由觀物而作働、勞動。如此這般,吾人自己和世界之間都是在矛盾的自己同一之平台上,也就是透過行為的直觀之作働,而與物同見、與物同働的。
吾人的行為裡,總是存在著某種不可思議之物驅動著吾人有所作働。有著讓吾人「想作這事」的直觀存在著。吾人都是透過「事物」的直觀,而產生行為,並因之產出無限系列的直觀與行為。西田常以「與物同見、與物同働」、「物來照我」等用語,來表現、闡述行為的直觀。
同時西田更以為這個世界,就是行為的直觀之世界。吾人創作各種事物,有著各種創作事物的行為。而被創作的各種事物,反身又會給吾人帶來各種影響。這樣的世界,到底是怎樣一個組合的世界!西田以為。
辯證法的世界就是行為的直觀之世界。吾人借由行為創造事物,而事物一旦被吾人創造出來,便隨即脫離吾人成為獨立之存在,並反身成為是限定吾人的事物(汝)。
三、從被創造者到創造者
西田書寫的論文中,就有一篇名為「行為的直觀」之文章。是1937年寫的論文。文章裡,西田寫著。行為的直觀,是「非常現實性知識的立腳地(立場)」、是「所有經驗性知識的基礎」。西田以為具體性的現實、如實的經驗,才是知識的基本所在。此一想法,正吻合西田一貫以「純粹經驗」為立場(立腳地、總源頭)之想法。
以波斯菊此一植物以及夕陽西下可見及紅色光與黃色光之理由為例,人類是有著有關這方面的各種知識。波斯菊是墨西哥原產菊科的一年生植物,秋天盛開出粉紅色和白色的花。這是一般性的知識。致於夕陽之所以呈現出紅色、黃色,那是因為太陽的高度低,光線通過的距離拉長,只有波長較長的光線才能穿透照射到地面,因此紅色和黃色才會這麼鮮明強烈。吾人都是閱讀書本而得到這些知識。只是這些知識原本是從那裡來的呢?追踪一下源頭,就可知道那是來自見及波斯菊之原初經驗、見及夕陽的原初經驗。知識的開頭是始於見及事物之經驗,之後才以經驗為本,加以觀察、實驗並和其他的經驗相互參照之下,才形塑、確立起來的。
西田以為有經驗之本,知識才會被形成。不光是人類全體的知識是這樣,每個人每個人的知識也是這樣。
吾人都是歷史的世界之場所裡的個之存在,這是普遍性的認識。
通常吾人都以為知曉、理解事物,是在主觀的我和客觀的對象事物兩相分立的情況下,主觀的我正確的捕捉到客觀的對象事物,就是知曉、理解事物。這是依主觀與客觀二分法之觀點,我(主觀)的外面存在著世界及世界的各種事物(客觀),而我則是從外面來探究、捕捉世界及其中之事物的觀點。西田則認為吾人與世界的關係,並非是這樣的關係。西田以為與其說「世界是存在於我之外」,倒不如說「我是存在於世界的裡面」。換言之,世界是包攝著我,我是存在於世界之中。而世界之中的每一個人,就是透過各種經驗(行為的直觀),知曉、理解事物。知識於焉誕生出來。
致於世界之中的吾人和周圍的世界是怎樣的關係存在?西田以「生命」這物,做了如下的說明。
這是主體限定環境、環境限定主體,主體與環境彼此相互非得是辯證法的自己同一不可。辯證法的一般者(神)在世界裡的自己限定,能被想像得到的就是生命這物(耶穌及有形的萬物)。
吾人遂行各種行為,行為主體的每一個人,對周圍的環境給與各種的影響(加以限定)。相反的,環境的一方也對主體給與各種的影響(加以限定)。世界就是主體與環境相互影響、創造的場所。從這樣的世界裡,生命被創生了出來。
對於這樣的思考,西田是以「從被創造者到創造者」之用語加以表現之。
被創造者一方面是獨立於創造者之外的存在,同時另一方面也是具創造力、創造行為的創造者之存在。
歷史實在的世界是從被創造者化身為創造者的創造性作働下,被加以推動。並以之形塑、構成個性化的自己自身。
舉例來說,在人生的某個時點,吾人在某種契機下突然興起,拿取畫筆就這樣畫了一幅畫。隨著作畫完成,這幅畫(被創造者),也就同時離脫吾人(創造者)成為獨立的存在。只是這幅獨立於吾人之外的畫,有可能因吾人偶爾意識及或再觀賞祂而帶來新的直觀,不然就是他人誰看到了祂、讚賞了祂、鼓勵了吾人,而驅使吾人又繼續創作新的畫。就這樣在創造與被創造的循環裡,不知不覺的吾人因之完成了不少的畫作。
如此這般,被吾人創造的被創造物,從吾人獨立了出去,接著反過來變成了是影響、創造吾人的創造者之存在。這種例子可說是不勝枚舉。比如說農田耕種,吾人開墾大地創造了農園田地,而農地上種植出來的稻米蔬果,則上了餐桌供吾人享用,吾人因這些食物的餵養而有能量再度創造各種事物。換言之,農田作物是吾人創造出來的被創造物,而這些被創造物也反身易位變成是養育、創造吾人的創造者之存在。接著吾人又持續的創造各種新的事物。
西田思考的歷史的世界,就是借由「從被創造者到創造者」之作働,不斷相互循環的過程中而形塑、變化下去的世界。而吾人的行為就是創作世界的行為。
吾人的行為是出自於歷史的構成作用,同時也是導向於歷史的構成作用之上的存在。……吾人的目的,始終都是在於歷史的構成。歷史的制作裡有著人間的存在。
個性化的自己自身之構成,是世界的個性化要素之存在。換句話說,做為歷史的世界裡的個(物、人)之存在,吾人都擁有吾人的行為方向(本份美)。
歷史走到現今,吾人創造了居家住在裡面、開墾了農地培育了作物、制作了漁船出海捕魚、建設了工廠製造了商品、建造了商店街買賣各種商品、舖設了鐵路輸送人員物資、建立了政治、經濟的制度……等等,就這樣生存在世界裡的每一個人,做為「歷史的世界裡的個」之角色,透過各種行為創作、改變了歷史的世界。
讀著這本書的你,是否思考過將來的職業、工作?或許有人想成為電腦工程師、有人想成為護理人員、有人想成為農夫、有人想繼承家業、有人想成為藝術家、有人想成為思想家,這個世界裡,有著數不完的職業、工作。能有感而發真正從內心深處湧現出「我想從事這個職業、工作」時,就是行為的直觀之時。職業、工作,當然深含著用自己的專長、時間,換得薪水支持自己和家庭的生活所需之意味。只是其真意當不僅止於此。從西田的行為的直觀來看,借由自己的身體在世界之中有所行(作)為,是深含著創造這個歷史的世界之意味的。
吾人的身體是歷史性的被造物,始終都是被決(限)定的存在。但卻也是創造者的存在。是「被創造者」與「創造者」,兩相矛盾的自己同一之存在。吾人的自己就存在於此一矛盾的自己同一裡。
現今吾人的身體,都是至今的人生中,被創造出來的各種形狀之存在。有人善於運動、有人善於樂器演奏、有人善於寫文章。同時各人的身體也都有各人的限制、弱點。有人不善於運動、有人記憶不好、有人手不靈巧、有人容易生病,不自由不方便的地方,在所都有。每個人的身體,都有屬於他難於克服的制約(弱點)所在。但無論如何,現有的身體,都是時至今日的歷史所造就的被創造物。只是身體並不單是被創造物,同時也是創造者。吾人使用身體從事某些行為時,吾人就是世界的一部份,並且是以自己的方式,個性化的將世界加以表現、創造的創造者之存在。
吾人是在世界之中行為之,並借由行為而見物。我這物,就是存在於這裡面。
身為歷史的世界之個,經由行為的直觀而見物之場所,正是所謂的「吾人的自己」存在的場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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