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August 19, 2011

第六章 死之事、生之事


宗 教 論
一、戰火之中
1945(昭和20)年2月西田幾多郎的日記裡記述著。
十六日(星期五)敵軍小型戰機一百多架,轟炸飛機場等設施。海面上也有敵機攻擊。砲聲隆隆。下午二時應是彌生的葬禮舉行之時。
1937年日中戰爭開始,1939年歐洲進入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戰火中,1941年太平洋戰爭開始點燃。因為戰爭,日本、亞洲以致於全世界,很多人因之犧牲了。
西田生涯的最後一年1945年,戰火已然近逼到西田鎌倉的住家,這從上面的記述中就可得知。另外,三月的日記這樣記述著。
七日(星期三)陰天。蔬菜已經快沒有了,看來非得吃野菜不行了……
在這樣的生活中,西田開始對當時執意依賴武力繼續爭戰下去的日本,有著很大的疑惑。
自古以來就沒有光靠武力而能繁榮的國家。武力有時而盡。能永遠散發榮光的國家,非得有高尚、卓越的道德、文化做為根柢不可。吾國國民,現在最緊要的就是非得從根柢處大轉換、大更生不可。(寫給長與善郎的書信)。
當時,對於戰爭的批判是被禁止的,而且言論也極度被壓抑。西田在寫給知心親友的書信中,對於日本當時的現狀與未來,可說是憂心之至。
前夜,京濱西部遭受空襲,砲聲不斷,住家東邊的茅山,山那一邊的天空可說是一片通紅。整個世界已然至為淒慘、殘酷矣!……。全體主義到底是行不通的呀!(寫給朝永三十郎的書信)。
西田的最晚年,正是處在戰爭末期最嚴峻的狀況下,長女彌生突然病死,更是讓他的生活更為沈重抑鬱。本章開頭提及的二月十六日的日記裡,記述「彌生的葬禮」一事,正是西田當時的心情寫照。74歲的西田,遭逢49歲的長女亡故,可說是極為震驚哀痛。在給次男外彥的書信裡,西田這樣寫道。
彌生的事,每每想起,就會陷入無限的寂寞深深的悲哀中。……幽子之死,讓我嚐到喪子之悲哀。彌生之死,則讓我嚐到子先親而去的老人之悲哀。但請剩下的你們三人,能彼此相親相愛,渡過充滿善美之情愛的生涯。我已老矣!無法再做什麼。何時死去,都已安之。只是非我不能做的事情仍非常多,這一部份我會盡力而為,以留後世。(寫給西田外彥的書信)。
就這樣,西田還是非得再一度嚐到骨肉之死的悲哀不可。只是西田對於自己生命的任務之遂行,並沒有因此而停頓,反而是更加緊的思索、書寫,一心一意只想留給後世更多的東西。雖然自嘆「我已老矣!無法再做什麼」,但這個時候,正是他開始書寫「場所的論理與宗教的世界觀」之論文的時候。
這篇論文是19452月至4月之間書寫完成的,是西田生涯最後的一篇論文。西田是在這篇論文寫完的兩個月後離開這個世界。而日本終戰則是在西田死後的兩個月後。這篇論文是在1946年發表。
戰爭與彌生之死,在如此嚴峻及哀痛的狀況下書寫的這一篇宗教論,可說是西田生命終結前最具迫力的大執筆。本章將以這篇論文為中心,以瞭解西田的宗教觀。
二、表現世界的我
有關宗教,人們所信、所思,可說是非常多樣多化。有信佛教者、信神道者、信基督教者、信伊斯蘭教者。有人認為對人生而言,宗教是非常重要的。有人則認為宗教會迷惑人們。有人認為宗教是非科學性的存在。有人則認為宗教與科學可分立開來思考。更有人認為宗教會引發紛爭衝突,但也有人深信宗教會帶來和平。
同時同一個宗教裡,也有各種不同的信仰方式、思考方式。另外,有關宗教的不同觀點,也會同時潛隱在同一個人的腦海裡或心田裡,彼此不斷的相互爭戰著。
因宗教而生,因宗教而死。宗教的信仰、思考多種多樣,加上宗教與人的生命、生存、生活關係深刻。所以有關宗教的論述並不簡單。
宗教是什麼?西田是如何想的?在西田的問世大作「善的研究」一書裡,西田寫著宗教是「哲學的終結」。也就是說哲學的盡頭處就是宗教。他是歸身宗教的哲學從事者。在20歲代的後半到30歲代,西田雖然非常熱心於坐禪,但其哲學,並不只限於將其禪體驗以哲學的用語表現而已,同時更沒有丁點意思要借其哲學將佛教加以廣佈。在他的文章裡,反而不乏其處是以基督教的教義、聖經裡的話來加以闡述。從這裡當可知他是深讀過聖經及基督教教義者。他的宗教論,勿寧說只是想透過佛教與基督教,對宗教究竟是什麼,以哲學的用語加以解明而已。
西田晚年的論文「場所的論理與宗教的世界觀」裡寫著,「宗教是心靈上的事實」。
就如色以色顯現在眼眸、聲以聲迴響於耳際一樣,神是以吾人自己心靈上的事實而顯現。
也就是說宗教是吾人自身內心裡所發展、泛生的事實。神並非眼目可見及,不是「這個」、「那個」所可以指出來的。在此意味下,爭論「有神」或者是「無神」,並沒有太大的意義。西田以為用主觀與客觀二分法之思考,來考量和我(主觀)相對立的神(客觀)是有、是無之發想,是無法思考到宗教的。
西田是從世界與我之關係,來考量、切入到宗教。吾人的自己之所以意識性的作働著,那是因為吾人自己是世界的一個表現點,世界透過我自己的表現而被表現、形塑出來。
西田以為我這物是表現世界的角色存在。他以「絕對矛盾的自己同一」之用語來思考。
在「絕對矛盾的自己同一」的世界之平台上,「個物的多(一般者神,自我限定下示現出來的萬物的多)」的每一個每一個都是一個焦點(也是表現點),其自身就擁有世界的一部份性質。
所謂「絕對矛盾的自己同一」,指的就是絕對矛盾的、對立的東西,其矛盾、對立原封(如實)不動的存在著,但兩者卻又是保有同一的整體之謂。此一用語是西田這段期間的思考中,常用到的關鍵語。
西田以為現實的世界就是絕對矛盾的自己同一之世界。現實的世界,就是鸚哥鳴叫、波斯菊開花、夕陽西下等之場所。鸚哥是動物、波斯菊是植物、夕陽是天體的現象,是各自分立的存在物,在此意味下,彼此是相對立的。
又,人與人的關係,你與我的關係,也是一樣。你、我是個別人格的存在,彼此是不同的。彼此雖是無法完全的理解對方,但彼此卻又是相互交談、相互笑開懷、相互叫駡、相互哀哭在一起。
個因個的對立,因此是個。
我意識到你進而思考到世界的各種事物,你也是意識到我因而思考到世界的各種事物。彼此就像鏡子一樣,因你,我被映照;因我,你被映照,然後彼此將世界映照出來。你與我都是共同存在於世界之內,你之內映照出世界,我之內世界也被映照出來。
另外,昨天的我和今天的我,是相同的我嗎?!寫日記的人應該都有過如下這樣的經驗、回想吧!即自己看到自己昨天寫的日記,竟然覺得非常不可思議,懷疑自己昨天怎麼會寫這種內容的日記,以致於想將昨天寫的日記內容塗抺掉的經驗。此一經驗,不得不讓吾人覺得昨天的我與今天的我,好像是對立的存在,是不同一個人的存在。
就如上述所舉的例子,廣大的世界裡,就是有這麼多矛盾的、對立的事物存在著。只是雖然有這麼多的矛盾、對立原封(如實)不動的存在著,但卻是被這個深廣的世界完完全全的包攝起來,形成一個整全且統一的世界。絕對矛盾的自己同一所意味的,就是這樣的狀態。世界裡存在著多樣化的、異質性的、矛盾化的、對立性的事物,而所有這些事物都是以各自的形態表現著世界。世界就是借此形塑出世界自身的。
也就是說,鸚哥是以鸚哥、波斯菊是以波斯菊、夕日是以夕日,各自的形態、個性表現著世界。同時,你也是以你,我也是以我,各自的形態、個性、人格表現著世界。世界就是透過所有這些表現,創作出自己自身。這麼一來,我也就可以說我是世界裡的一部份,我在表現著世界,世界因我的表現而被塑造了。這也正是西田之所以說吾人自己就是世界的「一表現點」、「一焦點」的緣由所在。
吾人的自己就是這個世界的個物的多之存在,每一個個物都是世界的一焦點,都是表現世界的焦點存在,同時也是立腳於世界的自己形成之焦點的方向上,擁有自己之方向的存在。
三、從自己矛盾到宗教
一般吾人是在何時、何種情況下,對宗教產生關心的?西田以為宗教的問題是緣起於吾人的自己矛盾。
當吾人在吾人自己的根柢裡,意識到深深的自己矛盾、自覺到自己是自己矛盾的存在之時,吾人的自己之存在這件事,就會成為問題而顯現。人生的悲哀,此一自己矛盾之事,自古以來就是人們口中的常套話。只是大多數人並沒有深層的面對這個問題。只要我們徹透的凝視面對這個事實,那麼宗教的問題(意識)就非得從吾人的內心深處被喚起不可(哲學的問題、意識,實際上也是從這裡被喚起)。
西田以為這個自己矛盾的事實,就是存在於「死的自覺」裡。
覺知自己永遠的死一事,就會知道自己存在的根本理由一事。唯其知道自己永遠的死,才會真正知道自己是個個物(人)的存在。也因此自己才是真的個、是真的人格之存在。……,借由面對永遠的否定吾人的自己,才會真正的知道自己只能是一次的存在。
存活著之物,必然都會死,只是遲早,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實。吾人都只有這一次機會,來到這個世界渡過這一生。終究必然會死去,而且沒有來生,人生無法重來。吾人知道自己有一天終必死去時,就知道自己是個個,是個只能存活一次的個了。
覺知自己永遠的死之時,就是覺知自己永遠的無之時,此時才是自己真正自覺時。而存在於此一事實裡的我,自然非得是絕對矛盾的存在不可。
知道我自己有一天終必死時,這個只能活一次的個之我才會被意識到。直接面對死之問題,存活著的這個我,才會強烈的被意識到。西田同時認為,知道自己之死的人,才是真正超越「永遠的死」之人。這是因為知道有一天必然會死,因此在對死之事已知之、已有心理準備的意味下,才能說是已然超越、戰勝死亡矣!
吾人生活在這廣闊的宇宙中、永遠的時間中,就如同流星瞬間閃亮的劃過夜空一樣,只有一次的閃爍而已,沒有第二次。而死就是閃爍著的我消失為無之意。宗教的問題、意識,就是產生在當我覺知、意識到「我這顆流星,有一天必然會光輝散盡,在宇宙中消失得無影無踪」之時。
西田對於神、佛與人間的關係,是以「逆對應」的用語來思考、表現之。
神是以絕對的自己否定,逆對應的針對自己自身,在自己自身的內裡中遂行絕對的自己否定之本質、本能,就這樣全然透過自己自身而存在著。祂是絕對的無因此也是絕對的有。正因為是絕對的無而變成有,因此是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無所不在,是全智全能的存在。也因此,我才會說,有神佛才有眾生、有眾生才有神佛;有創造者的神,才有創造物的世界,反過來也可以說是有創造物的世界,才有創造者的神。
神是看不見的,也是無法指出來的。在此意味下,神是「絕對無」的存在。但不可因之說沒有神,在這個世界之中,既是不存在同時也是遍在。而這正是矛盾所在。西田以為「絕對無」的神,是透過絕對的自己否定,而存在、示現於這個世界之中。
神佛和存在於世界之中的生命,並非彼此不相干、沒關係的存在於超越於世界之外的彼方。勿寧說是和這些生命,特別是煩惱熾盛、悲痛哀傷的人類,共同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正中間。隨時隨地應對著人類求救的呼聲,而賜下其救贖的恩典。就這樣,來自人類一邊祈求救助的作働和來自神佛否定自己也要救贖人類的作働,彼此似遠又似近的相對應著。西田所謂的逆對應就是這樣的關係。
西田在論述逆對應之關係時,特別引用了大燈國師的這段話。
億劫相別、而須臾不離,盡日相對、而剎那不對
這段話的意思是「雖然相別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但其實是片刻都不曾相離。雖然是整天相對面,但其實是連一瞬間都未曾碰過面。」西田以為這段話最能傳神的表現逆對應之意味。神是看不見無法指出來的,在此意味下,神自然是超越性的存在。只是神同時是存在於這個世界之內,決對不是遠離人類的存在,祂是存在於人間之內的,在此意味下,神自然也是內在性的存在。
始終是超越性的存在,同時始終也是內在性的存在;始終是內在性的存在,同時始終也是超越性的存在,這樣的神,才是真正辯證法的神。才能說是真正的絕對。神的愛創造了世界,神的絕對的愛,非得是神的絕對的自己否定之下的神的本質、本能不可,……
就如同世界被包攝在神「絕對的無」之內一樣,同樣的神也是存在於這個世界之內。根據西田的說法,神是「在自己自身之平台上深具絕對的否定之作働本質的絕對矛盾的自己同一之存在」。
同時西田以為,吾人自覺到自己的罪惡,而向神祈求救贖的宗教心,其實並非是吾人自己自力的作働,而是來自神的他力作働於先所引發出來的。
神與人之間的分立,始終是逆對應的存在,因此吾人所謂的宗教心並非源起於吾人自己,乃是神佛的呼聲是神佛的他力作働,是來自自己成立的根源、平台(神)。
四、活著就是被愛著
西田並不認為神是存在於超越這個世界之外的特別的場所。而是存在於這個滿是罪惡的世界,為了救贖人類而作働著。
絕對的神,非得是在自己自身之中深具絕對之否定的神不可。也非得是能下到極惡之地的神不可。能救贖惡逆無道的神,才是真正絕對的神。……絕對的愛(agape)非得愛屋及絕對的惡人不可。神是逆對應的潛隱在極惡之人的心中。
絕對的愛,指的是犧牲自己救他人之愛,基督教裡神的愛,就是這種絕對的愛。西田以為神就是在徹底的自我否定(犠牲)之本能示範下,才能下到極惡之人的心中,觸動潛隱在其中的神格人性,兩相呼應,達到救與被救的應合。
真正的絕對者,非得是能否定自己自身成為惡魔的一時存在不可,……
在佛教裡,鎌倉時代親鸞的「惡人正機說」之思考,就是類似的思想,神佛救贖人間的心願,比起對善人來說,確是對惡人較為深刻、強力。自覺自己罪惡深重且深信神佛必然會救贖我者,才能真的往生天堂樂園。如此這般,來自人間一方自我否定祈求神救贖的作働,和來自神一方自我否定救贖人類的願念之作働,彼此相互逆對應著。通常吾人都以為,應該是善人才會被救、惡人會被審判才對。只是善人往往太過於自信自己是個大善人,因此就瞎了眼看不到自己的罪,而不再信靠神的他力救贖了。西田特別引用聖經經文,認為道德上自信滿滿的人,要進入宗教裡、上到天國裡,是比「駱駝穿過針孔都還難呀!」
神之前,沒有誰是智者、愚者,誰是善人、惡人。所有的人都是平等、一樣的。任何罪人都要救贖,這種愛才是絕對的愛。
能全然的包攝、赦免始終違逆著我自己自身的敵人的,唯絕對的愛。……吾人的自己非得連結上包攝著自己自身的絕對的愛不可。……,不管那一種宗教,某種意味上神就是愛。
神非得是愛的神不可。基督教認為神的愛創造了世界,這是絕對者在自己否定無形之下的有形有限示現,也就是說這非得是神的愛,否則不可能。
西田所謂的神指的是「絕對的無」、「絕對矛盾的自己同一」,而不是特定的宗教之神。西田的神,勿寧說是無形無狀無法見及,但卻是世界所有的萬物的源頭,並將這宇宙萬物包攝於其內的存在。本書第三章所介紹的「絕對無的場所」,就是一切存在的源頭(平台),也是包攝一切存在的場所。而此一「絕對無的場所」在宗教論理,指的就是神,就是純粹經驗終極實在的神。
「絕對矛盾的自己同一的場所」之自己限定,透過此一場所的論理,宗教(神)的世界,才會(能)被考量到……
宇宙、世界,萬物,就是這樣的場所(神)在限定自己之下,所創造、示現出來的。
吾人自己的深深底裡,始終有個形塑出歷史的自己自身的存在者。吾人從祂這裡誕生出來、源出作働,並朝祂那裡回歸而去。
吾人自己的深深底裡,始終有個超越吾人意識的自己之存在者。這個存在者,並非是吾人的自己之外的存在著,吾人的意識的自己,就是從祂這裡成立的,也是從祂這裡思考到的。
每個人每個人都是「我」,此一思考到「我」的吾人之意識,不管如何的反省,終究是無法意識殆盡的。吾人的自己深深底裡,是個超越意識無可計量的存在,這不是在自己之外的任何存在,而是眼目無法見及、意識無法意識及,不可思議的至高存在,因為祂(典範)的內在,我看到了「我」、我成為了「我」,真是不可思議啊!不是嗎?
自己在自己的底裡,超越自己一事,不單只是自己成為無而已,自己也因之變成是世界的自己表現點。變成真的個、真的自己。
吾人在世界之中,每個人都是構成世界的一部份,都是唯一的存在而在表現著這個世界。所以世界才被表現的這麼的豐富、多樣化。
你我存活著,就是生活在被愛之中。是被創造萬物、包攝萬物的神所愛而生活著。有著你我的存在,這個世界就多出一份屬於你我的個性化善美表現。
邊讀西田的宗教論,邊思考自己,就會思考到這些同時會覺知到自己的深深底裡,其深廣是無法測知的,也會覺知到自己是何物?從那裏來?歸何處去?活在世上到底是怎麼回事?當為何事?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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