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汝
一、珍貴的人
你心中擁有重要、珍貴的人嗎?這個人是誰?是怎樣的人?父母親是你心中珍貴的人嗎?手裡拿著這本書的你或許不再天真誠摯的認為父母是非常珍貴的人了也說不一定。對於你我而言,父母百般叮嚀的話語,聽起來可能已然是超級厭煩了,甚致有時會衝著父母吼叫「煩死人了」、「你根本不懂」之類的話語。你我就這樣成為自視觀點已然高於父母、不同於父母,不再言聽計從順著父母,而是固執己意只想無拘無束生活下去的個體矣!如此這般不但不再視父母是珍貴的人,甚致厭煩、恨惡自己的父母。只是相反的,也有不少人(有的是走過年少輕狂回頭之後)還是認為父母是最珍貴的人,因為只有父母始終是為我設想、勞苦。
當然,也有人認為工作起來很酷的哥哥是自己珍貴的人、常常傾聽自己之心聲的姊姊是珍貴的人。也有人認為弟弟妹妹是珍貴的人、疼愛我的祖父母是珍貴的人。也有人認為老師是珍貴的人、一起學習遊玩互訴苦衷的同學是珍貴的人,更有人認為自己憧憬的偶像就是珍貴的人,……其他也有不少的人物被某些人認為是其珍貴的人。當然也有人自己並不特別覺得自己有什麼珍貴的人。這種人要不是正為自己人際關係的貧乏困惱著,不然就是很耐得住寂寞執意孤獨過生活者。
什麼是珍貴的人?為什麼這個人是珍貴的人?是基於什麼樣的理由?下述這些應是不少人會認同的理由。即「因為這個人也是非常重視、寶貴我」、「和這個人交談總覺得他很善解人意」等之理由。
人與人的關係,並非是單向通行的,而是雙向互通的,總是會有應答回應回來。也就是說吾人之所以會珍貴對方,那是因為對方的反應、表現也是很珍貴吾人,同時和對方交談時,吾人就會因對方的回應而瞭解自己之故。不知你是否有過這種經驗?!
針對這種情況,西田幾多郎在其論文中,有著這樣的陳述。
個物非得被視為是相對於個物的存在不可。個物唯其有著個物相對應著,否則不能、無法稱(成)為是個物。
這裡的「個物」可置換為「個人」。而個人也因有其他的人相對應著,因此是個人。光是獨自一個人是無法說是個人的。一定是有個他人誰之個人相對存在著,並和這個人相互交談、哭笑、吵架之關係中,才有所謂的個人。西田以為每個人彼此是相互獨立著但也相互關係、牽連著。本章將從西田的文章中,來思考「汝」之稱呼的他者和吾人之間的關係。
二、歷史的世界──我與汝的存在場所
西田是1928(昭和3)年,58歲時從京都帝國大學退休。當年二月的日記這樣記述著。
四日(星期六)上完哲學概念,終於結束了在大學的講座。身心備感輕快,今後將可全力的從事吾之思想的發展。
離開了大學的工作,西田終於成為自由之身,有更多的時間從事思考及寫作。實際上西田在退職後所寫的書,比退職前還多。
同時西田在61歲之年,認識了津田英學塾的教授山田琴,並與之結婚,開始和這位新的伴侶,共渡人生的晚年。
就在這段期間裡,西田在1932年發表了一篇「我與汝」的論文。
「汝」之古語,是第二人稱的代名詞。是「你」的意思,是針對同身份、地位者或是較低位者的稱呼。西田使用此一「汝」字,並沒有這樣的意味,只要理解為泛稱的「你」之意即可。同時並不一定特別意味及晚年的伴侶山田琴,只是其思索的背景或許多少和再婚的生活變化有關。
西田使用「汝」之用語,到底是在思考什麼事。且就以論文「我與汝」為中心,來探索一下他的思考。
就如前面所述,「有之物一定是擺置在某處」之思考,就是所謂的「場所」之思考。同樣的在「我與汝」之論文中,也有著「場所」之思考存在著。即「我與汝」是存在於怎樣的場所裡。
根據西田的思考,「我與汝是存在於同樣的歷史場所之中,是被歷史所限定的存在」。也就是說「我與汝……是存在於歷史的世界裡」。西田是以「歷史」以及「歷史的世界」之用語,來呈現、顯示我與汝共同存在的場所。換言之,吾人都是歷史世界之場所裡(平台上)的存在。只是,西田在這裡所謂的歷史,意味的並不是過去什麼時候、什麼地點,所發生的事件以及因之被書寫下來的記錄之謂。西田有關歷史的思考,指的是關連及時間的思考。
我與汝,都是永遠的現在之自己限定,都是同時存在於永遠的現在之場所裡的作働者(行為者)。從一般者(神)的自己限定就是永遠(恆)的現在之自己限定的邏輯來思考的話,吾人都是置定於其中的外延性存在。吾人……,一樣都是被一般者所限定,一樣都是置定在一般者的場所裡(平台上)的相關性存在。
西田認為時間是「永遠的現在的自己限定」。而我與汝就是共同置定於「永遠的現在」之存在。換言之,「永遠的現在」就是我與汝的置定場所。
對於吾人而言,時間是怎樣一種性質的存在?通常吾人都以為時間,是從過去流到現在然後從現在流到未來,一直是繼續流動著之存在。西田則認為「時間是一瞬一瞬的消失掉,一瞬一瞬的再生出來之存在」。是一種「非連續的連續」之存在。
且試著思考一下,吾人是否能生活在過去與未來的時間裡。雖然時間有過去、現在與未來之分,但吾人能存活的,不就是只能是現在、此刻這一瞬間嗎?!而且「此刻這一瞬間」,一旦被吾人意識到時,則這一瞬間不就已然是一瞬成為過去了嗎?不管何時,「現在、當下」,總是瞬間的、不斷的在流失過去,吾人就是生活在新的一瞬一瞬之間。
在觀看河流之際,你是否有這樣的發覺?即,流在河裡的流水未曾有一瞬間是停下來的。當下瞬間在某定點的水,在下一瞬間時則已流至下游而去,而原來之定點的水,則已然是上游流下來的水矣!雖然河川裡流動著的水,一瞬一瞬之間是不同的水,但河川依然是自成一體的是同一條河川。這麼一發覺,你是否覺得不可思議呢?
吾人存活著之時,也是同樣的處在「一瞬一瞬消失而去、一瞬一瞬再生而來」的狀態裡。一瞬一瞬雖然沒有連接著,但這樣的瞬間卻又相互連續著,形成「非連續的連續」之存在。
時間是「永遠的現在」對自己的限定,因此我與汝也可以視為是存在於「永遠的現在」之場所裡。
一直都是存活在現在的一瞬一瞬之間的吾人,當然也承受著過去諸多事物的影響,但所有的事情並非完全是被過去的影響所決定。
我與汝都是以作働者(行為者)之角色,置定在瞬間的限定之尖端上,是擁有來自「未來的限定之意味」的存在。吾人處在此一立場上,自可脫離環境的限定遂行思考,並從過去的必然性限定裡脫卻出來獲得自由,轉身為具創造性的存在。
吾人總會從事某種行事作為(西田稱之為「作働」),而這些行為,當然承受著來自過去和周圍環境的影響。但並非全然受其綑綁,吾人的行為也會從過去的限制裡跳脫出來,自由的揮灑出無限的創造性。也就是說吾人的行為具有著創造未來的意味存在。西田將此一狀況、現像稱之為「來自未來的限定」。試想一下體育運動和樂器練習時的情況,當可知在練習的過程裡,是有著時至今日的練習成果和自己的能力影響著,這是屬於「來自過去的限定」。只是正因為有著新的練習過程,因此到目前為止不會的技巧卻因之學會了,使得吾人得以擁有新的技巧、領會,這就是從過去解放出來獲得自由,創造出未來的所謂「來自未來的限定」。
吾人就是如此這般,一方面被過去的事物和周圍的環境所影響,一方面卻能透過行事作為,突破來自過去的限定,創造出未來。歷史的世界就是這樣的世界,而我與汝就是存在於這樣的場所。
三、呼喚之事、應答之事
你是從那裡誕生出來的?這一問或許讓你感到困惑。因為你本就是從雙親誕生而來,是媽媽忍著陣痛把你生出來的。這是再清楚不過的事。但西田卻認為「吾人是誕生自絕對之底」
吾人的生命……是永遠的現在的自己限定,是從現在限定現在自己自身之意味裡誕生而出。吾人的生命是被限定在非連續的連續裡。……如果不是隱含子非親所生之意味的話,那麼父母親與子女就不是同列性的意義之存在。
做為生物的吾人之身體,當然嬰兒的身體是從母親誕生出來。但是「我就是我」之意識的你自身,是從何處誕生出來的呢?同時對你而言至為寶貴重要的「那個人」,又是從何處誕生出來的呢?西田始終認為個人的人格,都是獨立的個體之存在。連嬰兒也不例外。正因為如此,所以西田認為「親是無法生子的(指人格上)」、「親和子都是絕對獨立的個物之統一」。西田在另外一篇與「我與汝」之論文同時發表的文章中這樣寫著。
人格非得是各自獨立之存在不可,父母親是無法生出兒女之人格的,兒女與父母親的人格非得是同等之存在不可,兩者同時都是和永遠的存在者接觸著。
親與子、我和汝,都是永遠的存在者,限定自己成為有形之物而誕生、示現出來的存在。每個人都各自擁有他人無法取代的獨立人格,並且同時都是置定在「永遠的現在」之場所裡的存在。這就是西田的想法。
致於這樣的我與汝,彼此是如何相關連、相應合的呢?西田以為
我因我的人格行為之迴響而知汝、汝因汝的人格行為之迴響而知我。吾人因相互認知各自內裡深處的絕對他者,而從各自之內移位至他者之內的過程裡,展現出真正自覺性的人格行為。我與汝就是在這種行為中相碰相觸,也就是說在行為與行為的應答之中,我與汝因之相知。
……,我因汝對我的應答而知汝,汝因我對汝的應答而知我。……彼此在相對立、相應答的過程中因之而相知。
西田認為我與汝之間是一種相應合、相回響的關係存在。對「我」所說的話,「你」應答;對「你」所說的話,「我」應答,就這樣你我的關係因之形成。快樂時同時笑開懷、哀傷時一起掉眼淚。同時你我彼此間一句不經意的話,往往也會困擾對方、傷到對方、或者引起對方的生氣。
人與人的應答關係,如果視為是「我」與「汝」之關係,則汝對我的話語之應答,對我而言就是反響;我對汝的話語之應答,對汝而言就是反響。我因汝的反響而知汝,汝因我的反響而知我。西田以為,吾人是彼此相互認同彼此之內裡的「絕對的他」,並透過「絕對的他」而遂行「我與汝的相碰觸」。我與汝雖被「絕對的他」隔絕著,但也是透過他而相知。吾人彼此是「絕對的他」之存在,本是無法相互理解的。正因為如此,所以才要用盡言語相互對話、相互應合,成為彼此的反響。透過這樣的關係,使我知汝、使汝知我。
經由應答,不只我知汝、汝知我。同時如果沒有汝的應答,我將不知我自身;沒有我的應答,汝將不知汝自身。
我與汝的相互應答,不僅只是彼此因之相知而已,而且也是深知自己自身之道。「我是何物?自己是什麼東西?」之提問,不是自己悶著頭就可以簡單得到答案的。西田以為「沒有汝的應答,我是無法知曉自己自身的」。換言之,我與汝的應答關係,必須是在我能將汝稱之為「汝」的關係中,才能真正知曉我自己。而這個時候的汝,就是將我映照出來的鏡子。
如此這般,我與汝就是通過相互的應答──對於對方而言就是反響──而彼此知曉對方的汝以及我方的我。
只是意識到「我就是我」的這個我,到底是如何誕生出來的?西田以為吾人被生出來之時,還是非得有汝之存在不可。
個人的自己只會被個人的自己所喚起,喚起個人的自己之喚起者也非得是個人的自己不可。我是透過絕對他者的汝做為媒介而知曉我自身,汝則是透過絕對他者的我之媒介而知曉汝自身的……。
對於剛出生的嬰兒來說,嬰兒是透來自父母等親友的呼喚以及時而笑時而哭的應對之關係中,逐漸萌芽出自身的這個「我」之意識的。這也正是西田認為「我出生之時,沒有汝的存在是不行的」緣由所在。「我」之謂的這個自己在創生出來之時,一定是先有著「汝」之他者的呼喚,我是因汝而被喚起。人世間光是只有一個人是無法成為「我」的。為了讓「我」這個自己得以創生形塑自覺出來,呼喚我的他者汝之存在是必要的。我與汝的應答關係中,我自覺到了我。
閱讀這本書的你,在你剛出生哭聲響起之後,一定也被稱為汝的他人誰所呼喚,並且在你的應答中,彼此進入到相呼相應的關係裡,從而使得曾是嬰兒的你成為現在的你。就這樣屬於你的「我」終於被你意識到,而形塑出屬於你的「我」。
四、汝指的是誰
原本西田所謂的「汝」,到底指的是誰?到底是意味什麼?如前面所述,意識到「我是我」的這個我,是被稱為汝的他者之呼喚下,進入到和汝的應答關係之中,從而創生出這個稱為「我」之自己的。同時不再是嬰兒的吾人,也是在與稱為汝的他者的相互對話應答的關係中,因之更為瞭解自己自身的。這也就是為什麼說「有你才有我」的緣由所在。
在這樣的人間關係中,父母、兄弟姊妹、朋友等各種身份的人,都有可能是「汝」之他者的角色存在。本章開頭所提及的「重要珍貴的人」,對於閱讀這本書的你而言,不正是「汝」之角色的存在嗎?西田所謂的汝,當然也包括人與人的關係中遇到的所有的他者。只是西田考量的,並不僅止於人間關係之中所意指的他者而已。或許很難想像得到也說不一定,西田以為「自己自身深深底裡見及的絕對他者」,也是汝之角色的存在。此一「絕對的他」,既是絕對的他者之存在,同時也是內在於我做為典範的我,和我相對話、相應答,讓我知我的「汝」之存在。
對我而言,能視之為「汝」的,非得是「絕對的他」不可。──,汝,非得是絕對的獨立於我之外的存在不可。而我就是在認同汝之人格下才有我,汝就是在認同我之人格下才有汝。讓汝知汝者是我,讓我知我者是汝。我與汝是絕對的非連續之存在,我限定著汝、汝限定著我。吾人能將自己內裡深處的「絕對的他」,覺知為「汝」之角色的思考,正是吾人的「自覺之限定」的思考,得以成立的關鍵。
能與我相對話、應答,稱之為「你」的他者,就是汝。我和汝彼此是相互不可取代、或缺的人 ──承認彼此的人格──之狀態下,我才能是我、汝才能是汝。我之所以是我,那是因為我能將自身內裡深處的「絕對的他」視之為「汝」,認同他的人格之故。能將自己內裡深處的「絕對的他」,將之視為汝,認同祂偉大的人格,以祂為典範反身觀照、反省承載著祂的這個我,以致於與祂合而為一,正是「與絕對的他同在的絕對無的自覺之境界」。
相互對話應答著的我與汝,雖然被各自獨立的「絕對的他」所隔絕著,但卻也是透過同質同性同一的祂而讓你我彼此相知、相愛。本是無法相互知曉的我與汝,就是在奮力的極限點追求相知、相通。而其可能性,西田以為就是存在於你我的相互對話應答之中。
我的意識與他人的意識,非得是絕對的他之存在不可。我的意識不可能成為他人的意識之下,我是絕對無法知曉他人的意識的。絕對呈對立之存在者,彼此的相互關係,非得是經由相互的對話、應答之關係不可。始終限定自己自身堅持獨立的存在者,彼此能在自己限定的尖端點上相互結合的,唯對話應答能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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